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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异教徒到基督徒_第三章 孔子的堂室

林语堂
宗教哲学
总共11章(已完结

从异教徒到基督徒 精彩片段:

第三章 孔子的堂室

辜鸿铭曾帮助我解缆离开我的停泊处,而把我推进怀疑的海中。也许没有辜鸿铭,我也会回到国家的思想主流;因为没有一个有研究精神的中国人,能以长期逗留在对中国学问的一知半解为满意。发现一个人自己国家的历史及遗产的呼声是一种从深处发出来的渴求。在中国语言的字眼里面有某些东西,虽然看不见但却有力地改变人的思想方式。思想方式、概念、意象、每句话的音调,在英语与中国话之间是如此不同。说英语时,人们用英国的方式来思想;而用中国话来说话时,人不免用中国的方式来思想。如果我在一个早上写两篇题目相同、见解相同的文章,一篇是用英文写,一篇用中文写,这两篇文章自己会现出不同来,因为思想之流随着不同的意象、引述及联想,会自动地导入不同的途径。人并不是因为他想而说话,而是因为他说话、因为他有字句来玩弄而想,思想只是了解说话而已。当一个人说一种不同的言语的时候,概念的本身披上了不同的衣服及肤色,因为那些字句有不同的音色及不同的联想。因此,研究中文,我开始像一个中国人这样想;而像一个中国人这样想,我便差不多本能地了解及接受某些真理及意象,在中文和英文两种这样不同的语文中间跳是有点奇怪。我的英文嘲笑中文单音字是光滑、发光的圆石;而我的中文承认英文思想具有较大的明定性及准确性,但仍笑它是可疑抽象的杂碎。

我必须说,中国人对抽象的观念没有胃口。中国的语言就好像女人的闲聊,每一桩事情不是爬,就是走,不是嫁出去,就是要回来。中国人的抽象观念,遵守中国人实在思想的规律,常是两种实在性质的混合,因此大小代表“面积”(那颗钻石大小如何?),长短代表“长度”,而轻重代表“重量”。更令人不可解的,代表“物”的常用字是“东西”(你在冰箱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严格的哲学概念,“正”、“义”、“忠”、“利”,都是深奥的单音字,且需倾向于彼此相似。以是与非为例,它把真与假、对与错两种相对的观念并合起来,区域的界线是消灭了;还有心与头脑的分离成为二而一的东西,当一个中国人承认他们用他们的心来思想(我在我的肚子里想,有时我在我的心里想)的时候。那个“心”字是同时指心肠及头脑,因此中国人在他们的思想中是情感的。圣经的“肠”(bowels)字和它最为相近。☾1☽克伦威尔在一六五○年写信给苏格兰教会会员大会说:“我以基督的‘肠’(爱心)恳求你们考虑你们是否可能有错。”因此,中国人的思想中甚少抽象概念,或者根本没有,他们从来没有离开生活的范围,没有沉溺于抽象推论过程太久的危险。人,像是一条鲸鱼,必须升上海面来呼吸自由的空气,偶然瞥望一下云彩及天空。

这种思想的结果之一是在中国哲学中没有理论的术语,没有专门传达思想的暗号,没有“群众”知识与科学知识之间的分别。用一种普通人所能懂的语文来为关于哲学的文章,永不会是一件丢面子的事。中国的学者并不以知识“大众化”为耻。据说柏拉图写了两本哲学书,其一是专家的,其一是通俗的,后来那本专家本幸而散失,因此近代读者可以享受柏拉图对话录的明朗。如果西方的哲学家,能用柏拉图简明的笔调来写英文,则哲学在普通人的思想中仍可获得一席之地。(我猜如果他们写得清楚一点,他们会显露出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事情要说。)

有时我会问自己,中国曾产生过像康德这样的思想吗?那答案显然是没有,而且中国不可能有。一个中国的康德,当他谈及物自身那一瞬会讥笑自己:他的理性——他可能有一种有力的理性,直接的,直觉的——会告诉他他是可笑的。一切知识,在康德看来,是从知识得来:是好的。一切理解是被一种先天的心的规律所决定:是好的。一个盲人可能藉用他的手指的触觉,感觉到梨皮和香蕉皮的组织之不同而得到关于梨及香蕉的知识。不错,但中国哲学家会觉得在梨皮及香蕉皮中,必然有不同的性质是与触觉上的不同相一致的。这种知识不是“真”的吗?为什么你要知道香蕉的物本身和梨子的物本身呢?假定有一种和人不同的存在,结构不同,且被赋以不同的精神力量,例如,火星人会用一种不同的官感,不同的方法,去感觉香蕉皮与梨皮之间的不同。这种不同不仍是与香蕉物本身及梨的物本身的不同符合一致吗?然则我们谈及香蕉的物本身及梨子的物本身,来代替对梨子皮的坚韧及香蕉皮的软滑的直接感觉及经验的了解,有什么益处?梨皮的坚韧及香蕉皮的软滑,就足以告诉人它自己是什么,这是直接的、正确的,且最有用的。耳朵对于不同的声波,眼睛对于不同的光波的直接了解,也是一样。这是“知识”的自然的方式,这般微妙地发展,使一只鹿用他的嗅觉、听觉或视觉能老远就知道有一只老虎走来。这些感觉必须正确,且必须和真实环境符合一致而因此必须是“真”的,否则那只鹿不能够生存。我们要记得,例如,外面世界变迁的画面,一架在二百码以外的汽车对着一个人的方向驶来或驶去,记录在面积不过半寸的视网膜的影像之内,因此这架汽车的影像的本身大约只能有千分之一英寸大小,而这万分之一英寸的细微的活动,直接记录下来且常常不会有差错,为什么康德却要谈及那架车的物本身呢?西方的哲学家将立刻回答:“中国佬,你不了解康德所说的是什么。”中国人反唇相讥:“我当然不懂。”“现在我可以吃我的香蕉吗?”这样,东方与西方必然各耸耸他们的肩膀走开了。

我也曾问我自己,中国曾否产生过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思想呢?那答案也显然是没有。中国也不可能产生。中国不讲究分析的能力、观念的及系统化逻辑的检测;对思想的途径及知识范围的差异也不具有客观的兴趣。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令人注意的地方是他们推理型式是这般现代的,而中国的推理型式却完全不同。中古学究型的推理及认识论的寻求毕竟以亚里士多德开始。一个中国人乐于倾听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政治学及诗学,……而对于他的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及生物学知识,虽然观念粗一点,但为他的渊博所惊及感动。那平心静气的考察,在物理学及生物学中,对生命的一切片段、好奇的、客观的解剖(因为亚里士多德是一位医生)是惊人的。中国人有限的视野逼使他把一切鸡科学分类为不是“硬的”,就是“软的”。至于它和别的鸟类,例如,雉,珠鸡的可能关系,立刻被摒弃为无益。孔子有一个学生子夏,他有一种收集事实报导的嗜好,且对诗经所提及的鸟类、虫类有兴趣,孔子对他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

中国人事实上耽溺于对全体的直觉的了解,耶鲁大学教授诺斯拉普称之为“无差别的美学的连续”。诺斯拉普教授的意思是,中国人喜欢在第一瞥中估量事物,而以这样来保留对它们全体的较佳的感觉。他们永远怀疑对不可分割的东西的分割,他们宁愿信赖直接的观感。孚来第尔用埃默森的语气对思想所说的话,道出中国哲学家的真相:“他的见解就在这里,事前未作准备的,无可争辩的,像航海家从云雾罩着的深海中露出来的信号。……他的风格、作品及思想,都是一个绝对的印象主义者。他永不会用一种明确的、逻辑的或精心结撰的方式提出他的意见,而是用自然且需是偶然发出的命令的方式。像‘内容的次序’、‘绪论’、‘转调’这种东西,对他并不存在。他开始想申述某个观点时,我们以为他是在有系统地编织它,从各方面来说明它,且为它巩固防线以抵抗一切可能的攻击。谁知突然有外来的一张图画或一个明喻,一句警句或一段摘要感触他,充塞在他思想的环节中间,主题从此以后便旋转在一个新的轴心之上。”

我伟大的旅行便这样开始,最初我毫无感觉。我的心像任何大学毕业生一样装备了近代思想的武器,必然会掠过那些思想的大陆,且发现它们奇怪、乏味、空虚(孔子的话初听常似有点空虚)。我四十岁生日时为自己写了一幅对联:“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学今古文章。”我必须用更精确的逻辑思想的框架,阐释中国人的良心及直觉的知识。且把西方思想的建议放在中国直觉的评判之下来测验。

因此我必须停下来,用分章描述在我终于接受基督教做为对人灵性问题的满意答复之前,我的沿途所见。我转回基督教,有些人曾表示惊讶,且觉得难以相信我会放弃对现世及现实主义的接受,而去换取较为可疑、且较为形而上的基督教“信仰”。我以为我应详述中国方式的美和缺陷,指出在那里他们已达到他们的最高室,他们对给人以完满答复不足的地方,从而将我的演进和转变作清楚的说明。我也应该说清楚天堂与地狱和这件事没有什么关系,我仍然如我曾在别的地方所说,认为如果上帝有一半像我的母亲这样爱我,他将不会送我去地狱——不是五分钟,不是五天,而是永远的沦落在地狱里——这是一种甚至世俗法庭也永不会觉得心安的判决。我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我之回到基督教会,不如说是由于我的道德的一种直觉知识,由中国人最为擅长的“从深处发出的讯号”的感应。我也必须说明经过的程序不是方便而容易的,我并非轻微地改变我所常信的道理。我曾在甜美、幽静的思想草原上漫游,看见过某些美丽的山谷;我曾住在孔子人道主义的堂室,曾爬登道山的高室且看见它的崇伟;我曾瞥见过佛教的迷雾悬挂在可怕的空虚之上;而也只有在经过这些之后,我才降在基督教信仰的瑞士少女峰,到达云上有阳光的世界。

我将只讨论儒家、道家这两支最重要及最有影响力的思想之流,及东方第三大灵性势力的佛教。在古代的中国哲学中,除了儒家及道家之外,还有诡辩家、法家、论理学家、墨家(墨翟的门徒)及杨朱派(为我而活),此外还有一些小流派。我甚至不想谈及墨家,因为这一派在主前三世纪及二世纪已经绝迹,并没有在中国人的思想上留下永久的影响。但墨翟及他们的门徒,因为问答方法及论理学的发展而为人所注意。他的学说实在是一个可注意的以“上帝的父性”及人与人是兄弟关系的教义为基础的苦行及舍己为人的宗教。据说墨家是“腓无毛”的,这是说他们为帮助别人,劳苦到只剩一把骨头。墨翟同时坚决地主张一神,他称自己为天,在中国,天是上帝的通称。

在后面论及儒家、道家及佛教的三章中,我首要关切的是人的灵性问题,及这些可敬思想系统关于宇宙及人生哲学的见解。我最关心生命的理想及人类的品性。耶稣的教训是在一个独特的范畴里,独特而且具有奇怪的美,阐述一些在其它宗教找不到的、人所公认的教训。但首先我想在这里说明白,我们不能只为方便地作一种黑暗与光明的对比,说基督教是“真”的,因此儒家是“假”的。我们不能因此而用简单的句子摒弃佛教为“拜偶像的邪教”。不能因此而说耶稣谈及爱、谦虚的教训是对的,而老子谈及爱的力量的教训是错的。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必须在作比较之前,先进入这三个思想系统及这些生活的理想。

其次,我们必须指出这些思想系统在一切观点上都甚少互相排挤。甚至斯多噶学派及伊壁鸠鲁学派表面上显得是互相排挤,但如果你细心观察,它们其实是相接近的。而对于中国各家的教训,由中国人自己看来,尤其是如此;它不是中国的怀疑论,而是中国人对于无论在那里找到的真及美都能接受的本领。伟大的中国人,像白居易(八世纪)及苏东坡(十一世纪),过的是儒家的生活,却写参透了道家见解的佛教诗。特别儒家的情形是如此,我们不能说一个基督徒不能同时是儒生。因此儒家是“君子”与“好教养”、“有礼貌”的人的宗教,而这样等于说一个好基督徒不相信人要做一个君子和有礼貌的人。道家过份加强基督教主张的爱及温柔的教训,使许多人不敢接受。如果说佛教拯救的方式和基督教的方式不同,它的基本出发点——对于罪的承认及深深地关切人类受苦的事实,却是和基督教很接近的。

这种文化融合的最好实例,可在苏东坡给他的侍妾朝云的话中找到。苏东坡——中国最伟大诗人之一及伟大的儒家学者,在六十岁的时候,过的是被流放的生活。他的妻已死,而他的少妾在主后一○九四年自愿随他到戍所惠州。朝云当时已成为佛教徒,而苏赞美她在对神(佛)的服事上,像一个维摩天女。在这些诗中的一首,苏东坡谈及她把从前的歌衫舞扇抛在一旁,而专心致志于佛经及丹炉(道教)。当不死之乐找到的时候,她将和他说再见而到仙山去,不再像巫峡的神女和他结成生死姻缘(儒家)。这首诗之所以比其它的诗突出,就是因为这种情感的奇妙地混合。佛教维摩天女的意象在诗中重现。按照佛教的传说,天女从天上散花,花瓣落在圣者的衣服及身上将会滑落,但却附着在那些仍有世上情欲的人身上。

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着点更鬟髻生采。这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着人情态。闲窗下钗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仞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

次年夏天朝云死了,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念了一句佛偈,而按照她的意思,葬在一间佛寺的附近。那首苏东坡题在她墓旁白梅花树上的诗,是我所读过的最纤美的东西。

作品简介:

《从异教徒到基督徒》又名《信仰之旅》。

本书是个人探求宗教经验的记录,记载自身在信仰上的探险、疑难及迷惘,与其他哲学和宗教的磋研,以及对往圣先哲最珍贵的所言、所诲的省求。当然,这是一次兴奋的旅程,但愿我能叙述明简。深信这种对崇高真理的探求,每一个人都必须遵循他自己的途径,每一途径人人各异。哥伦布是否曾在美洲登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实曾去探险,且历经探险途中所有的兴奋、焦虑和快乐。

本书以林博士的真诚、反叛、不愿人云亦云,做一个应声虫,他要自己寻找探讨是必然的途径。因为他自小生长在牧师的家庭里,他小时候就读经、祈祷、参加崇拜,就连他在自称是异教徒的一段时期,他仍是以基督徒的原则处世为人。他自称是异教徒,因为他不想做一个挂名的基督徒,他的名字没有记录在任何一个教会的教友名册上。他不甘心接受“装在箱子里”的信仰,当他拋弃“箱子”的时候,连“信仰”也一起拋弃了。然而他的基本人生观仍是基督徒的,也许他像齐克果一样,是一位“存在的”基督徒。

作者:林语堂

标签: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徒信仰之旅基督教宗教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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