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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疫年纪事_笛福的瘟疫伦敦

丹尼尔·笛福
纪实报告
总共23章(已完结

瘟疫年纪事 精彩片段:

笛福的瘟疫伦敦

许志强

1664年岁末,伦敦爆发了瘟疫。在伦敦东部的圣迦尔斯教区,起初只有3人死于瘟疫,惊惶的谣言却传遍全城。官方发布的每周的《死亡统计表》的数字时高时低,市民的情绪阴晴不定。到次年春季,即1665年四月,就在人们认为疫疾几乎消失的时候,传染病已悄悄蔓延至其他两三个教区。随着炎热天气到来,瘟疫逐渐从城市东部朝西部推进。市政当局已无法隐瞒病情,而一直自以为还有希望的市民,再也不愿受蒙蔽了,索性开始搜查房子,发现瘟疫到处都是。在圣迦尔斯教区,好些街道被传染上了,好些人家都病倒了;该教区一周内就被埋掉120个人。大街小巷到处听到吊丧的哭喊声;通常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顿时变得荒芜凄凉;法学会门窗紧闭,律师无事可干;为避免街旁房屋飘出来的香臭气味,街上行人走在道路中央,这是一幅奇怪的城市白昼图景。有人在街上大叫大嚷:“再过四十天,伦敦就要灭亡了。”有个人赤身裸体在街上跑来跑去,腰间只拴条衬裤,彻夜奔走,彻夜号叫:“噢,无上而威严的上帝呀!”

这是伦敦历史上空前的大劫难,让全体居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随着传染病愈演愈烈,有些教区的运尸车几乎通宵奔忙。夜晚的街道上,时而见到满载尸体的运尸车燃着火炬缓缓行进,时而见到黑暗的人群念着祈祷文拥向教堂。不少教堂的牧师都逃走了,留下来的空位被那些非国教牧师占据,而不同教派的人济济一堂,常常在同一个教堂里听取布道。灾难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一方面,宗教生活变得空前团结和虔诚,就连那些铁石心肠的杀人犯也开始大声忏悔,痛哭流涕对人供认隐瞒已久的罪状;另一方面,人们互相提防,偶尔碰面也都绕道避开,怕的是染上瘟病。层出不穷的江湖医生、魔术师、星相家、智多星、预言家,他们信口开河,趁机诈骗穷人和病人的钱财。在瘟疫的痛苦和瘟疫的恐怖达到高峰时,人们多半分不清谣言和真相的区别。《死亡统计表》的数字是不可全信的。护理员用湿布蒙住病人的脸,将他们闷死之后窃取财物,这样的传闻未必是不可信的。市政当局制定严格法规,将染上瘟病的房屋强行关闭起来,事实上常常是将有病的人和没病的人关在同一个屋子里,造成出乎预料的悲惨后果。许多有瘟病在身的人,不知是由于痛苦至极还是由于恐怖难耐,裸身裹着毯子跳进坟坑里,自己将自己埋葬。如果有人因此情景而默默流泪,甚至相信世界末日的预言,这是一点不奇怪的。要是他们知道,这场大规模的传染病结束之后的次年,伦敦还会发生大火灾,将这个城市的四分之三夷为平地,他们大概不得不相信,上帝的审判已经降临,播下时疫和大火,注定要将地球上的这块地方铲除干净。

让伦敦数以万计的人痛不欲生的瘟病,是一种腺鼠疫,和《十日谈》开篇描绘的那种瘟疫症状一模一样。染上此病的人,身上会出现所谓的“标记”(token),然后头痛,呕吐,往往很快死去。有些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在街上行走或在集市里购物时,突然倒毙,被人扒开衣服,发现身上布满“标记”。患者通常是在脖颈、腋窝和外阴部出现这种“标记”,也就是黑色小肿块,“其实是坏疽斑点,或者说是坏死的肉,结成一颗颗小瘤,宽如一便士小银币”。这是史书中屡屡描述的欧洲“黑死病”症状。因肿块疼痛难忍而变得谵妄发狂,甚至跳楼或开枪自杀的大有人在。有时候痛得发狂,其行状和欣喜若狂倒是并无二致:病人突然从家里冲到街上,边走边跳舞,做出上百个滑稽动作,身后跟着追赶他的老婆和孩子,大声呼救,悲泣号叫。这种可笑又悲惨的情景,让人恍惚觉得是进了疯人院。而在1665年伦敦大瘟疫高峰时期,最恐怖的还不是患者谵妄发狂或暴尸街头,而是大量的人被强行关闭在自家屋子里,门上画上红十字,像是活活被关进坟墓。

笛福出版于1722年的《瘟疫年纪事》(),以栩栩如生的笔触描述伦敦大瘟疫的惨象,告诉我们这段黑暗恐怖的历史。这是一部内容翔实的见闻录,是从瘟疫第一线发来的报道。当时伦敦97个教区,城市和市郊管辖地,泰晤士河两岸地区,股票交易所和土地拍卖市场,白厅和伦敦塔,格林尼治和索斯沃克,那些城门和栅栏,还有数不清的大街小巷和教堂墓地,是以全景的方式展示在这本书中。我们看到有关欧洲中世纪“黑死病”的插画图片,其描述的灾情给人以深刻印象,但是跟笛福的《纪事》相比就显得颇为有限了。画中建筑物高大坚实的廊柱和尸体模糊堆积的暗影,呈现富于象征意义的透视一角;那些插画图片是语言的助手和历史的注脚,而笛福的《纪事》是历史的还原,是深入现场的报道,让1665年瘟疫猖獗的伦敦城得以在时空中复活。

从历史的角度看,欧洲人对瘟疫并不陌生。欧洲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三次瘟疫,其中的第三次就是本书所描述的那一次,被冠以“黑死病”的称号,它与十四世纪的第二次大流行间隔300年,疫情在这中间此起彼落未曾中断,到1665年是个高峰,在欧洲造成2500万人死亡,占当时欧洲人口的四分之一。但当时的伦敦人显然对瘟疫缺乏清楚记忆;和我们现代大都市的芸芸众生一样,正处在某种健康和繁荣的幻觉之中,而非带着历史的教训和记忆生活。从伦敦市政当局的应对措施、医生对于“标记”的辨认及广大市民的行状来看,瘟疫的出现如同是神秘莫测的第一次,令人惊骇万分,猝不及防。这个遭受劫难的城市,它的反应更像是个体对于死亡的某种认知,而不像是那种引领部族突围的古老历史行为。当城市里几十万“个体”面对传染病侵袭,显得惊慌失措,疑神疑鬼时,人们实质是从一种幻觉进入另一种幻觉,使得悲剧的惨象不可避免地伴随着一系列闹剧。而这便是《纪事》的报道所要面对和深入的“现场”。

瘟疫起先是从荷兰被带过来,夹在货物当中,在德鲁里胡同的一座房子里爆发,随后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而伦敦人要在此后近两年时间里和“它”打交道,历经痛苦绝望,直到“它”又神秘莫测地消失。这个伦敦是王政复辟时期的伦敦,当时人口暴涨,市面繁华,泰晤士河畔贸易兴隆,因此尽管在瘟疫之初已经有许许多多人逃离城市,到乡下避难,伦敦城里还是显得人满为患。大量外来务工人员(以纺织工居多),各行会的学徒工,男女仆人,底层贫民和流浪汉,他们是这个城市最为穷苦的人,其境况也最为凄惨。此外便是构成城市主体的普通市民,他们多半无处可逃,困守危城,在疫情此起彼落的蔓延中,处境极为不利。《纪事》讲述的主要是穷人和市民的状况,也就是“黑死病”插画图片中跪在尸首旁边神色茫然或掩面无力的那些人;他们的迷信、恐惧、匮乏、冒险和忧戚,他们值得同情的遭遇和可悲可叹的行为,在书中得到形形色色的描绘。任何一场大灾难只要被如实报道出来,似乎都具有史诗(epic)恢弘不凡的气度。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以其严谨忠实的叙述,为十七世纪中叶的伦敦城谱写了一曲史诗。它用编年体的撰写方式记述这场大灾难;从1664年九月到1665年年底,几乎是逐月报道它的起落和进程,让我们看到,瘟疫改变了城市的面貌,也以特殊的情态呈现其面貌。书中“提到175处以上的不同街道、建筑、教堂、酒馆、客栈、房屋、村庄、路标和州郡”,把伦敦及周边地区标志出来,令人身临其境。阅读这本书,如同穿行于城市蜿蜒曲折的街巷,和不计其数的穷人和市民一起经历生死患难。

《瘟疫年纪事》是笛福创作的一部小说,并非发自第一线的报道。伦敦爆发瘟疫那年,笛福只有五岁,对灾情谈不上有详细的记忆。他写成此书出版时,那场灾难已过去半个世纪。伦敦的中世纪木结构房屋,在1666年的大火灾中付之一炬,早已被砖石房屋所取代。读者打开这本书,多半是把它当做历史读物,甚至是当做“真实的回忆录”。事实上,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这是一个“机巧的艺术品”(a cunning work of art),其栩栩如生的描述主要是出于笛福的想象。

笛福为何要写这样一本书?为何将它做成虚构的回忆录形式?

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曾为该书1966年企鹅版撰写导言,认为笛福不管是作为小说家还是新闻记者,他都丢不开这个题材。1720年,马赛刚好爆发瘟疫,英国报纸对此反响较大,由于当年的瘟疫就是从荷兰传来,人们难免提心吊胆,生怕英格兰再次遭到侵袭;作为新闻记者,笛福善于捕捉热门话题,也总是选择热门话题创作小说;而以瘟疫题材创作一部小说,可以利用公众想象处理私人经验,将他童年的混沌经验组织成形,因此作为小说家,他也会对这个题材感兴趣。至于这篇小说所采取的形式,安东尼·伯吉斯认为,作者是故意让它读来像一篇真实回忆录;在若干种参考书的基础上,他想再写一部像《鲁滨逊漂流记》那样广为流行的小说。

但是读者看到,《瘟疫年纪事》既无主角也无情节,读来不像一部小说。以文学史衡量,“伊丽莎白时代以来的作家,包括像理查德森那样的流行小说家,行文讲究典故暗示,显示古典文化修养,操纵人物和情节如同木偶剧大师,可谓是高度自觉,相比之下,笛福的小说显得缺乏艺术性,语言也不够雅驯”。该书2003年企鹅版编辑辛西娅·沃尔(Cynthia Wall),在其《导言》中也说到,“这个作品因其显而易见的东拉西扯,因其‘非线性’情节而经常遭受批评;作者往往是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就开始讲另一个故事,然后回过头来做补充叙述,而那些层出不穷的离题话无疑是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辛西娅·沃尔把《瘟疫年纪事》的写作形式归结为“介于长篇小说、死亡警告书(a memento mori)和自助读物之间的杂交类型”,认为这是笛福讲述故事的一种模式。

说笛福的叙事缺乏组织,有点东拉西扯,也不算是一种苛评。书中评议伦敦市政府将房屋关闭起来的政策,大有重复累赘之嫌;有关“三人行”的叙述,原文中间隔了五十多页,差点让人以为没了下文;叙事人屡屡交代“……这一点我稍后会详细讲到的”,有时也像是遗忘了似的并未兑现诺言……这种行文倒是适合一个“伦敦鞍具商”的私人札记,有点东拉西扯也无伤大雅。值得注意的是那个“非国教教徒”的观察视角。

作品简介:

小说描述了1665年大瘟疫袭击下的伦敦城。这本小说很可能是基于笛福的叔叔,亨利·笛福当时所留下的记录。在这本书中,笛福不厌其烦地为达到效果逼真,巨细靡遗地描述具体的社区,街道,甚至是哪几间房屋发生瘟疫。此外,它提供了伤亡数字表,并讨论各种不同记载、轶事的可信度。本书往往被跟瘟疫当代的记载相比,尤其是塞缪尔·佩皮斯的日记。笛福的记述虽然是虚构的,但比起佩皮斯的第一人称叙事,更为详细和有系统。

作者:丹尼尔·笛福

翻译:许志强

标签:丹尼尔·笛福瘟疫年纪事英国黑死病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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