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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_卷十一 陈云栖

蒲松龄
古典文学
总共504章(已完结

聊斋志异 精彩片段:

卷十一

陈云栖

真毓生,楚夷陵人☾1☽,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2☽。儿时,相者曰:“后当娶女道士为妻。”父母共以为笑。而为之论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黄冈☾3☽,生以故诣外祖母。闻时人语曰:“黄州‘四云’☾4☽,少者无伦。”盖郡有吕祖庵☾5☽,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藏氏村仅十余里,生因窃往。扣其关,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谦喜承迎,仪度皆雅洁☾6☽。中一最少者,旷世真无其俦☾7☽,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颐☾8☽,但他顾。诸道士觅盏烹茶。生乘间问姓字,答云:“云栖,姓陈。”生戏曰:“奇矣!小生适姓潘☾9☽。”陈赪颜发颊,低头不语,起而去。少间,瀹茗,进佳果。各道姓字:一,白云深,年三十许;一,盛云眠,二十已来;一,梁云栋☾10☽,约二十有四五,却为弟☾11☽。而云栖不至。生殊怅惘,因问之。白曰:“此婢惧生人。”生乃起别,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见云栖,明日可复来。”生归,思恋綦切。次日,又诣之。诸道士俱在,独少云栖,未便遽问。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辞,不听。白拆饼授箸,劝进良殷。既问:“云栖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势已晚,生欲归。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来奉见。”生乃止。俄,挑灯具酒,云眠亦去。酒数行,生辞已醉。白曰:“饮三觥,则云栖出矣。”生果饮如数。梁亦以此挟劝之,生又尽之,覆盏告辞☾12☽。白顾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劝饮。汝往曳陈婢来,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时而返,具言:“云栖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卧。两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终夜不堪其扰。天既明,不睡而别。数日不敢复住,而心念云栖不忘也,但不时于近侧探侦之。一日,既暮,白出门,与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关。云眠出应门,问之,则梁亦他适。因问云栖。盛导去,又入一院,呼曰:“云栖!客至矣。”但见室门閛然而合。盛笑曰:“闭扉矣。”生立窗外,似将有言,盛乃去。云栖隔窗曰:“人皆以妾为饵,钓君也。频来,身命殆矣。妾不能终守清规,亦不敢遂乖廉耻☾13☽,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头相约☾14☽。云栖曰:“妾师抚养,即亦非易。果相见爱,当以二十全赎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为桑中之约☾15☽,所不能也。”生诺之。方欲自陈,而盛复至,从与俱出,遂别归。冲心怊怅,思欲委曲受缘☾16☽,再一亲其娇范☾17☽,适有家人报父病,遂星夜而还。

无何,孝廉卒。夫人庭训最严,心事不敢使知,但刻减金资☾18☽,日积之。有议婚者,辄以服阕为辞。母不听。生婉告曰:“曩在黄冈,外祖母欲以婚陈氏,诚心所愿。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黄省问;旦夕一往,如不果谐,从母所命。”夫人许之。乃携所积而去。至黄,诣庵中,则院字荒凉,大异畴昔。渐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问。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云’星散矣。”问:“何之?”曰:“云深、云栋,从恶少去;向闻云栖寓居郡北;云眠消息不知也。”生闻之,悲叹。命驾即诣郡北,遇观辄询☾19☽,并少踪绪☾20☽。怅恨而归,伪告母曰:“舅言:陈翁如岳州☾21☽,待其归,当遣伻来。”逾半年,夫人归宁,以事问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诳;媪疑甥与舅谍,而未以闻也☾22☽。幸舅远出,莫从稽其妄☾23☽。

夫人以香愿登莲峰☾24☽,斋宿山下。既卧,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陈云栖。”闻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词旨悲恻。末言:“有表兄潘生,与夫人同籍,烦嘱子侄辈一传口语,但道某暂寄鹤栖观师叔王道成所☾25☽,朝夕厄苦,度日如岁。今早一临存;恐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审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学宫,秀才辈想无不闻也。”未明早别,殷殷再嘱。夫人既归,向生言及,生长跪曰:“实告母:所谓潘生,即儿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儿!宣淫寺观,以道士为妇,何颜见亲宾乎!”生垂头,不敢出词。会生以赴试入郡,窃命舟访王道成。至,则云栖半月前出游不返。既归,悒悒而病。

适臧媪卒,夫人往奔丧,殡后迷途,至京氏家,问之,则族妹也。相便邀入。见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恩得一佳妇,俾子不怼☾26☽,心动,因诺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27☽,暂寄此耳。”问:“婿家谁?”曰:“无之。”把手与语,意致娇婉,母大悦,为之过宿,私以已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28☽;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与同榻,谈笑甚欢;自愿母夫人☾29☽。夫人悦,请同归荆州☾30☽;女益喜。次日,同舟而还。既至,则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阴告曰:“夫人为公子载丽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窥之,较云栖尤艳绝也。因念:三年之约已过;出游不返,则玉容必已有主☾31☽。得此佳丽,心怀颇慰。于是冁然动色,病亦寻瘳。母乃招两人相拜见。生出,夫人谓女:“亦知我同归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归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阔绝,必已另有良匹。果尔,则为母也妇;不尔,则终为母也女,报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约,即亦不强。但前在五祖山时☾32☽,有女冠问潘氏,今又潘氏☾33☽,固知夷陵世族无此姓也。”女惊曰:“卧莲峰下者母耶?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则潘生固在此矣。”女问:“何在?”夫人命婢导去问生。生惊曰:“卿云栖耶?”女问:“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为戏。女知为生,羞与终谈,急返告母。母问其何复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师见爱,遂以为女,从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为之成礼。先是,女与云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34☽,云眠遂去之汉口。女娇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业,道成颇不善之。会京氏如黄冈,女遇之流涕,因与俱去,俾改女子装,将论婚士族,故讳其曾隶道士籍。而问名者,女辄不愿,舅及姑岭皆不知意向,心厌嫌之。是日,从夫人归,得所托,如释重负焉。合卺后,各述所遭,喜极而泣。女孝谨,夫人雅怜爱之;而弹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业,夫人颇以为忧。

积月余,母遣两人如京氏,留数日而归。泛舟江流,歘一舟过,中一女冠,近之,则云眠也。云眠独与女善。女喜,招与同舟,相对酸辛。问:“将何之?”盛云:“久切悬念。远至鹤栖观,则闻依京舅矣。故将诣黄冈,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视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时己矣!”因而欷歔。女设一谋:令易道装,伪作姊,携伴夫人,徐择佳偶。盛从之。

既归,女先白夫人,盛乃入。举止大家☾35☽;谈笑间,练达世故☾36☽。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欢,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劳☾37☽,不自作客。母益喜,阴思纳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问之,则盛代备已久。因谓女曰:“画中人不能作家☾38☽,亦复何为。新妇若大姊者☾39☽,吾不忧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慎。闻母言,笑对曰:“母既爱之,新妇欲效英、皇☾40☽,何如?”母不言,亦辗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洁一室,告曰:“在观中共枕时,姊言:‘但得一能知亲爱之人,我两人当共事之。’犹忆之否?”盛不觉双眦莹莹,曰:“妾所谓亲爱者,非他:如日日经营,曾无一人知其甘苦;数日来,略有微劳,即烦老母恤念,则中心冷暖顿殊矣。若不下逐客令☾41☽,俾得长伴老母,于愿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践也。”女告母。母令妹妹焚香,各矢无悔词,乃使生与行夫妇礼。将寝,告生曰:“妾乃二十三岁老处女也。”生犹未信。既而落红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乐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诚以闺阁之身,觑然酬应如勾栏,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42☽,当为君奉事老母,作内纪纲☾43☽。若房闱之乐,请别与人探讨之。”三日后,襆被从母,遣之不去。女早诣母所,占其床寝,不得已,乃从生去。由是三两日辄一更代,习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为之。自得盛,经理井井☾44☽,昼日无事,辄与女弈。挑灯渝茗,听两妇弹琴,夜分始散。每与人曰:“儿父在时,亦未能有此乐也。”盛司出纳☾45☽,每纪籍报母☾46☽。母疑曰:“儿辈常言幼孤,作字弹棋☾47☽,谁教之?”女笑以实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为儿娶一道士,今竟得两矣。”忽忆童时所卜,始信定数不可逃也。生再试不第。夫人曰:“吾家虽不丰,薄田三百亩,幸得云眠纪理,日益温饱。儿但在膝下,率两妇与老身共乐,不愿汝求富贵也。”生从之。后云眠生男女备一,云栖女一男三。母八十余岁而终。孙皆入泮;长孙,云眠所出,已中乡选矣☾48☽。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作品简介:

在几千所的中国文言小说史上,《聊斋志异》的地位就如同《红楼梦》在中国通俗小说史上一样,是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

作者蒲松龄在继承魏晋志怪和唐宋传奇传统的基础上,以隽永之笔、博爱之情写就《聊斋志异》,使其如奇峰突起,达到了中国文言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

《聊斋志异》是蒲松龄一生精力所聚之书。他自幼便以气节和才华自负,但却命运坎坷,科举失败,内心郁结,不得已,转而创作。所以,《聊斋志异》是蒲松龄藉以抒发内心愤懑、寄托生活理想的作品。

《聊斋志异》达到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其艺术魅力的根源,在于它一书而兼两体,鲁迅先生称之为用传奇法,而以志怪。书中作品构思奇幻委曲,记事诙谲曼妙,行文典雅纯熟,风调寒峭高古。

《聊斋志异》是我国清初的一部文言短篇小说集,共收小说近500篇,或讲民间的民俗民习、奇谈异闻、或讲世间万物的奇异变幻、题材极为广泛。其独特的故事情节、异彩纷呈的艺术形象,作者蒲松龄一生科甲不利、生活清贫,对于当时的社会有着深刻的认识。他创作的无数个看似荒诞的故事及艺术形象,都有扎根于社会的思想内容基础,并由此曲折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及广大人民群众的愿望及爱憎等思想感情,其中,也熔铸了作者自己的感受,寄托了作者自己的孤愤心情。此书历来被视为小说中的翘楚之作,有空前绝后的美誉。

此书刊行之后,风行海内,几至家置一家,脍炙人口。人们几乎众口一词,公认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聊斋》为第一。它使蒲松龄于在世时就已获得了极高的声誉。

作者:蒲松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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