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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教育病了吗?_九、相关往事 私塾消失背后的黑洞

张鸣
随笔杂谈
总共98章(已完结

中国教育病了吗? 精彩片段:

九、相关往事

私塾消失背后的黑洞

自从2002年我首先在《书城》上介绍了湖南平江的私塾之后,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大小媒体蜂拥而至,据说相关的讨论会也开了几次。在这个小小的热闹中,大家对平江私塾的论说,自然是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视私塾为“落后的教育形式”的官方言论固然令我不喜,对私塾一味的颂扬同样也使人胃口不爽。

令我想不到的是,2003年年底,我在香港访学的时候,一位到平江做节目的中央台记者电话告诉我,平江最后一个私塾随着岁末一块儿关门了。回来后,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位记者做的短片,这个解说词大体上是从我文章里扒的记录片,向世人宣告:中国从孔夫子开始的、延续了几千年的私塾教育,终于落幕了。

其实,平江最后一所私塾的关门,并不是中国私塾教育的终结,这个终结原本要早得多,大体是在清末新政废科举兴学堂时装入棺材,1922年白话文定为官方教材之后,钉上棺盖,及到新中国成立后,基本上已经入土为安了。我和妻子在平江发现的东西,严格来说,只能算是私塾教育在特殊环境下的残存的活化石,它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生物体上的意义,作为一种社会存在,已经等于消亡了。

平江私塾的最后消失,虽然比我的预期要早了一些,但也在情理之中,在汹涌到来的现代化浪潮中,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平江的山乡也是正在消亡中的农村。在我调查的当时,就已经感觉到,平江农村使私塾赖以残存的文化环境正在逐步破坏,成年人长年到广东打工的越来越多,当年的一位受访者在赠给我几首诗之后,就来信要求我替他在北京找工作。与此同时,人们的礼俗需要也在向时尚“进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使没有官方不合作甚至压制的态度,私塾也不可能长久地生存下去。

尽管如此,平江私塾的发现,对于中国的学界依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平江私塾的存在,事实上揭示了西方所谓的大渠道教育(学校教育)跟农村日常生活以及民俗环境的关系。

在传统的中国农村社会,虽然理论上有官学和私学之分,但真正起教育作用的只有私学。官学设在城里不说,而且基本上没有什么教学活动,官学对于农村社会的意义只是通过其学生(生员)体现的,对于农民来说,进了官学就等于跨进了科举的门槛,官学实际上等于是古代社会选官制度的一部分,所以,真正意义上的学校教育,是由各种名目的私学实现的,其中,私塾是最常见和普通的部分。

在接触平江私塾之前,我一直认为,由于戏曲说唱等小渠道教育,农民喜闻乐见,有寓教于娱的作用,所以理应是农村社会教育的主角,农民的意识构成,主要来源于这些说说唱唱的东西,所以,对于农村而言,小渠道教育的价值理应更重要。因此,在我论述传统农村教育的时候,给了小渠道更多的笔墨,对于乡村的学校,只是一带而过,然而,平江的私塾纠正了我的偏颇。

中国的农村,事实上是个礼俗的社会,以养生和送死为核心的人生礼仪活动,实际上构成了农村日常生活的骨架。对于局外人来说,婚丧嫁娶、拜寿上坟、年节祭祀无非是些繁复的仪式和吃喝热闹,但处在传统农村环境中的人,如果离开了这种仪式,日常生活就没有了灵魂,甚至可以说生活就没有了意义。一方面,传统社会的农民离不开礼仪活动,可另一方面,在那个时代,这些礼仪活动程序之繁复、讲究之复杂,又是普通农民所无法掌握的。所以,私塾教育除了文字和道德知识的传授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传授礼仪,即平江人所谓的“学应酬”,学生不仅要跟老师学习各种礼仪活动的仪式程序,还要跟随老师掺和婚丧嫁娶,现场实习主持仪式(主礼)。所以,传统的礼仪从内容到形式的传承,事实上是通过私塾来实现的。

在所有具有传授礼仪职能的私塾中,少数能够完成学业的人,无论能否进入官学,踏上科举的阶梯,都成为事实上的乡村之“儒”(儒的本义就是主礼者),能够熟悉和主持礼仪,不惟受人尊重,而且能多得一份收入(当然,有功名的人更具有主持礼仪的资格,只是身份太高的人,比如举人老爷,不大可能受如此的辛苦,一般只是象征性地过过手,比如“点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真正的主持者还是那些没有身份的“儒”和穷秀才)。而多数只识了几个字半途而废的农民,也因多少了解一点礼仪知识,而成为礼仪活动很能配合的一群。

据统计,在传统时代,农村中男性成员,上过私塾的人比率是相当高的,可以达到50%左右(参见E.S.罗斯基的研究和李景汉的定县调查),有这样大的一群人很懂行的配合,任何复杂的礼仪活动都可以顺利地展开。

我在许多地方收罗旧书时,都收集到了一些线装和手抄的“礼仪书”和“称谓录”之类的东西,礼仪书上把婚丧嫁娶各种礼仪形式的程序、步骤都讲得十分清楚,关于丧礼,不仅有仪式程序,还有各种挽联的写法,甚至我还见到过一本手抄的《写包本子》,是专门介绍如何写上坟的“红包”(纸钱袋)的,里面,针对不同的对象,有不同的写法。这些东西,据说已经传了几辈、十几辈子(从其破旧的程度也可以看出),看来,农民很早就把礼仪从儒家典籍中简化出来,变为切实可行的教程。

“礼”在农村社会的意义,很大程度上在于秩序的建构和维持。农民固然可以从乡间戏剧说唱中知道什么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仰慕忠臣义士、义夫节妇,但却只有在不断的礼仪演练中,才可能明了什么是大小尊卑、昭穆远近,学会怎么样进退有据、行止有节甚至礼让恭谦。从某种意义上讲,煞有介事的礼仪气氛和一板一眼的礼仪程序,是乡民学会服从秩序的最好老师,而演礼导致的肌肉记忆,远比言者谆谆的说教更有效。也可以说,乡村社会的秩序,主要是靠礼仪活动的展开来维持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孔子以来,儒家学说的内涵经过了许多次的转换,但“礼”依然是其核心内容的原因。

实际上,私塾的其他教学内容,也跟“礼”不无关系。对儒家经典的学习掌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学习“礼”的内涵,而文字的训练,比如“对对子”的练习,在乡下的功用就是写对联,对联不仅用在年节,而且用于相互往来、吊死贺生。从这个意义上,上学才真的能实现“知书达礼”。

作品简介:

《中国教育病了吗?》从中国教育现状入手,对当前教育体制、教育思想和教育实践中存在的种种弊端和相关问题,进行了理性的批评。

张鸣教授行文深入浅出,观点犀利,观察问题真切深刻,针砭时弊痛快淋漓。

他的博学与明辨,为深陷教育误区的教育工作者和广大家长,对反思教育的缺陷,改正教育的弊端,寻找教育的出路,提供了很好的借鉴。

作者:张鸣

标签:张鸣中国教育病了吗?杂文随笔社会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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