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都去哪儿了·我和老爸30年 精彩片段:
外一篇 奶奶的故事
“绵竹”听来颇有婉约绵软的柔美感,但是“九龙镇”就给人一种动物凶猛、仗义豪迈的大气魄——颇似我奶奶多面化的性格:温和、执着,有时又很急躁。潇洒仗义的奶奶是川妹子,疑似是袍哥的后代。奶奶出生于1911辛亥年的中秋,四川省绵竹县九龙镇,是家里的九妹。全家9亩地,后因家道败落卖掉;她9岁丧父。在一系列与“9”这个数字不可名状的因缘交错之后,命运躲在悲剧的外衣下,首次向奶奶展开笑脸。
奶奶诞生的家庭,刚开始在当地还算是排得上号。小时候,家里有水田和竹林,除了种地之外还有水碾子,能够靠给人碾米收些钱。但是清末民初,世道越发江河日下。在她儿时的记忆中,家里还遭遇过“毛壳子”(土匪)。奶奶给我和眉眉讲过:那个夜晚,突然一堆很凶的蒙面人破门而入,小孩子们吓得满屋乱窜,奶奶带着小妹妹先是躲到床底下,后来觉得不安全,两人又钻到后院的竹子里……结果根本没人理她俩,因为人家的目标是家里的男丁。土匪绑架了她父亲和她四哥,借机收了家里一大笔赎金。
虽然是所谓的“大户”,家里的生活依然是比较艰苦的:小孩儿经常吃不饱饭,除了过年,饭桌上很难得看到肉。而且奶奶的父亲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不让女孩子念书,在他去世之前,奶奶连一天学都没上过。这位老爷子后来又抽上了大烟,不但费钱,身体也毁了,干不了活儿,再加上家里孩子多,还有后来的土匪事件,家慢慢就败落了。
奶奶9岁那年,父亲去世,接受了新思想洗礼的四哥(也就是我四爷爷)变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他做主把两位妹妹——我奶奶和老十送进学校接受教育。
小学毕业后,奶奶曾经在绵阳县(现在已改为市)读过两年师范学校。从绵竹到绵阳有二百余里路,其间还要乘舟过涪江。想象当年,十五六岁的奶奶乘一叶扁舟,孤身顺江漂往求学圣土,她身穿素色粗布女学生裙,乌黑浓密的长发随江风飞舞,真是浪漫与气魄兼备的一番旧日时光。
不过情调归情调,奶奶的学习生涯肯定是寂寞而艰苦的。她们学校在一座高山顶上,周围用篱笆围着。从开学到放假,长达四五个月的时间不准出门下山,完全封闭式管理,生活相当艰苦。但奶奶非常珍惜这迟来的受教育的机会。奶奶的小妹比她聪明伶俐许多,功课轻轻松松考高分。奶奶虽然没有那么聪明,但特别知道刻苦,一路踏踏实实念下来,以优等成绩从师范毕业。回乡后,受聘去绵竹最好的学校——绵竹女校当音体美的老师,成了正式的政府教员。奶奶的教员生活挺充实,带着学生打篮球、弹风琴,年年被学校续聘。说起来,她当时还是全家主要的经济支柱,可真是个有出息、能干又顾家的好妹子。
被编入了国家体制内,工作受尊重,工资又高,按理说,奶奶下一步应该是找个好人就嫁了吧。但生命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一个最为乖巧恭顺的个体,却偏偏时常会在关键环节跳脱出大框架之外,沿着另一条细流义无反顾地游走。已经过了双十年华的奶奶,思春期迟迟未来,倒是一心想着在学习上能有进一步的深造。
而民族和血统的神奇之处,则在于每当强敌来袭、家国危亡之际,原本一盘散沙内耗严重的各色人等,就会陆续从每一个角落冒出来,紧紧团结在一起,奏出汹涌浩大、响彻天际的英雄儿女之歌。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宣告日本侵华战争开始,随后的几年里,民众的抗敌情绪越来越澎湃,并逐渐影响到四川这种比较偏远的地方。像奶奶这样的年轻人也开始时常议论绝不能当亡国奴的话题,成天想着怎样为国捐躯,怎样上前线去打日本。她不愿安居一隅,而是希望能为国家多做点儿事情。
当时四爷爷已经离开家很多年了,家里人不知道他具体在何方,只模糊听说他在外面做大事。有一天,奶奶收到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兄长兼偶像的来信,信里说远方有一所不要钱的学校,学习后就可以上前方打日本,问她是否愿意去。奶奶当然愿意,欣然背着包裹上路了。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辈子。
奶奶从绵竹出发,伙同一批进步青年,断断续续地向神秘的远方走去。这些人里有的是各种爱国组织的人,有的是小生意人,还有个和尚(假和尚,地下党员),另外也有奶奶这样不知道终点为何处的“进步群众”。他们时而沿路坐那种简陋的、背后烧锅炉的汽车,时而走路。遇到大雨时就住客栈,一住好几天。奶奶膝关节受了点儿伤,走不快,跋涉了将近一个月之后,才终于在接头人的指示下,来到了这段旅程的第一个大本营:西安。说到这里,大家应该已经明白了,我四爷爷是地下党,他所说的“远方不花钱的大学”指的是延安根据地的学校。
奶奶真的非常幸运,被四爷爷带着参加革命的时候,正赶上抗战正式爆发后国共合作的“蜜月期”。那是漫长的几十年中两党最友好的一个短暂时期,国民党松了松口,延安方面也开了个口。像奶奶这样的爱国青年,只要简单提交一下申请资料(介绍信),就可以从西安被放行进入延安。不久之后,随着两党关系的恶化,这种局面再也没有出现过。想投奔延安?禁止!延安与外界的交汇口,就像后来东西德之间的柏林墙一样,被国民党封禁了,想闯关偷渡要冒极大的风险。奶奶当时并不知道这么多,她在接头人的指点下提交了申请(介绍信),高高兴兴地进了延安。
四爷爷跟奶奶说的那个“大学”,指的是延安各个学校。奶奶先是到陕北公学,经短期培训毕业后,又到后来被称为“通往圣地的加油站”的安吴堡青训班。青训班的领导人之一是胡耀邦,嗯,就是后来20世纪80年代的总书记胡耀邦同志,没错。当时他岁数小、级别高,属于“老资格的年轻人”。因为奶奶以前是音体美老师,算是搞文艺的,所以青训班毕业时,胡耀邦同志把她介绍到后来闻名遐迩的鲁迅艺术学院(简称鲁艺)。
入校须考试,考官让奶奶唱一首歌,奶奶拉开嗓子,川妹子的高音响彻天际,当即通过。当时我国著名的作曲家冼星海刚刚创作出《黄河大合唱》,正在鲁艺组织排演,需要会唱歌的女学员。顺理成章地,奶奶成了冼星海的第一批弟子。“风在吼,马在啸,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奶奶跟新认识的兄弟姐妹一起,在老师冼星海的带领下,在骄阳似火、土豆又肥又大的延安,度过了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并认识了爷爷。
让爷爷这位传奇老头儿来个闪亮登场吧。我爷爷,其父为中国早期的共产党员之一,20世纪20年代后半期负责江阴地区的党组织活动,曾创办“念桥小学”,口碑甚好。因病早逝后,葬礼来了几千人,差点儿引发暴动。爷爷和他的兄弟们在少年丧父的贫困、国民党政府的通缉中成长,陆续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日本快打进来之前,爷爷跟一帮热血青年一起参加了抗日青年剧社,宣传抗日。剧社里有一位比大家年长三四岁的大姐,其实是暗藏的共产党员,在她的引导下,后来爷爷和一部分同学投奔延安,加入了共产党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