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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_夜莺湖

班宇
当代小说
总共30章(已完结

逍遥游 精彩片段:

夜莺湖

吴小艺想约我见面,但不直说,发了两天信息,第一天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说,一般化。她半天没回,估计是想等我问,你过得如何,但我就是不说。分手一年半,少扯犊子为妙。第二天晚上,发过来一段视频,熊猫给饲养员开门,四肢蜷在把手上,缩作一团,轻松后仰,铁门顺势而转,我看了好几遍,想回点什么,也不知道说啥。后来半宿没睡着,始终在分析这段视频,琢磨出来两层意思:第一,你的心门,我来打开。并非自我感觉良好,主要是从某个角度看去,吴小艺长得的确有点像熊猫,上下一般粗,加上最近的种种反常举动,让人不得不产生这样的想法。第二,运用潜意识,向我推销。吴小艺在防盗门公司上班,干销售,其企业形象就是一只熊猫,1990年亚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盼盼,手持金牌,眼神飘忽,向前冲刺,仿佛即将跌倒,很令人担忧。所以我觉得,她发这个视频,也有可能想让我买一樘门,这么长时间过去,我仍记得她曾无数次纠正,卖门论“樘”,而不是“扇”,一樘门可以有两扇,三扇,四扇。量词使用要严谨。针对这两种可能,我也想了一下相应策略,若是前者,那就算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跟前任搞,不是不行,而是没有必要。但若是想卖门,那我就支持一下,这个条件还是有的,盼盼到家,安居乐业,口号喊了多少年了,也信得过。想清楚这两点,我心里就比较有底,睡到中午十二点,冲了个澡,把车开到卫工街,沿着路边停好,后挡风玻璃贴上“收车”二字,便去旁边饭店喝羊汤,一碗见底,又再填满,直至后背湿透,冒一身汗。买卖二手车这生意,我干了好几年,数今年行情最差,价格透明,普通轿车每台能赚一千五就不错,SUV也就两千来块,而且一个月出不了两台,好几辆破车都压在手里,小半年了,来摸的人都少,说不急那是瞎话。

我吃完饭,回到车里,给我妈打了个电话,说晚上准备过去看她。结果她没在家,出门旅游了,报的夕阳红团,华东五市,加上扬州、镇江、宁波、绍兴、普陀山、乌镇双卧十日游,一路高歌猛进,全程自助早餐。不用问,肯定跟相好的一起去的。事先也没通知,可见我在她心里的位置。我妈这人,性情比较活泛,擅长分析事儿,注重细节,总爱乱出主意,但有人就愿意信。一来二去,跟活动室认识的杨师傅走得比较近。杨师傅以前是工程师,长得挺有派,常年披着风衣,退休金丰厚,一个人也花不完,我妈就帮着一起想办法。我挺支持他们的,明里暗里,提过好几次,但俩人也没在一起过日子,就是游山玩水,畅享自然风光,然后各回各家,不知道图啥。

其实我也不是想去看望我妈,主要是我家有个传统,每逢周五,必包饺子,夏天吃黄瓜馅儿的,冬天是羊肉,春天的韭菜嫩,就包三鲜的,里面还有虾仁,雷打不动。当年跟吴小艺在一起时,我都怀疑她是奔着这个跟我好的。吴小艺特别爱吃我家的饺子,吃过一次,就上了瘾,个个礼拜都要来,不用筷子,煮好拎起来就往嘴里送,塞满三只,同时咀嚼。即便是我们吵架期间,赶上周五,她也一声不响地提着肚子来吃饭,饺子进了肚儿,关系就缓和一些。所以我俩处对象时,没大矛盾。我妈挺得意她,觉得会来事儿,说话好听。吴小艺有这个本领,跟谁都能唠到一起去,上天入地,无所不知。我后来就有点烦她这一点,觉得里外不分,没个亲疏远近,说过几次,她也没太当回事儿,依旧我行我素,大大咧咧。分手之后,经人介绍,我又处一个对象,叫苏丽,小我几岁,在超市的调味品区负责理货,跟吴小艺的性格正好相反,内向,不爱说话,问啥答啥,多余的一句不讲。苏丽又瘦又矮,眼睛大,往外鼓着,像条小金鱼,性格温驯,一点脾气也没有。我俩头一次见面,约在超市里,她的头发焗成黄色,扎在后面,一摆一摆的,戴着永远洗不干净的棉线手套,拉一辆平板车,也不抬脑袋,跟谁怄气似的,车上摞着好几箱油盐酱醋,花里胡哨。我跟她打过招呼,不知说点啥好,就陪着整理货品,苏丽走路带风,干活细致,不仅讲究品牌摆位,还会注意不同的区域配色,方方面面,都照顾得到,是门学问。下班之后,我问苏丽,工作几年了。苏丽说,三年多。我说,累不。苏丽说,还行。我说,头发颜色挺时髦。苏丽说,白的多,挡一挡。我说,下班去哪。苏丽说,回家啊。我说,吃点饭去不,麻辣排骨串。苏丽说,也行。我们之间的交往差不多就是这样,任何要求她都没有拒绝过。有时好像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想了想,也没说出口。我性子急,遇到这种情况,就愿意多问几句,但这样一来,她反而更不讲了。

电台里播着情感栏目,一位女性在讲述自己的婚姻经历,语调悲切凄惨,一言蔽之,再婚家庭矛盾多,想方设法来耍我,好心当作驴肝肺,前妻招手就去睡。我听了都跟着上火,但还是没扛住困意,在车里眯了一觉,没几分钟,便被铃声吵醒,吴小艺的号码。我揉揉眼睛,接起电话,假装不知道对面是谁,客气地说,喂,您好。吴小艺说,像个人似的。我继续说,请问您是哪位。吴小艺说,猜。我说,抱歉,猜不到。吴小艺说,你爹。我说,我是你爹,操你妈的。然后就把电话挂了,来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打一次,我也没接,把收车的牌子取下来,调了个头,速度七十迈,开车去了浑河西峡谷。这半年来,不忙的时候,我经常去那边,一坐一下午,比较肃静,景儿也好,放眼望开,一片浩荡,河水平缓漫延,消失在远处的荒草里。岸边总有人放风筝,各式各样,有燕子、老鹰,还有长虫、恐龙和猪,被地上的人们遥相牵引,风将其吹得鼓胀,烈日穿过,更显苍白,近乎于透明,整片天空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园,各守其位。还有民间乐团演奏,成员都是老年人,满脸斑点,表情僵硬,肢体动作丰富,摇头尾巴晃,压着嗓子唱苏联歌曲,三句一停,气力不足,但歌儿还是好,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我坐在台阶上,点了棵烟,想象着走在结冰的浑河上,浓云蔽日,老马只剩一把骨头,鬃毛覆雪,确有几分忧愁。中场休息时,乐团成员也坐过来抽烟,捧着保温杯,自说自话,边喝茶边吐碎末。有一次,其中一位跟我借了个火,对我说,家近吧,见你常来。我说,也不近,愿意过来歇会儿。他说,好听吗?我说,好听。他说,老了,年轻时可比这强。我说,专业搞音乐的。他说,不算,厂里文艺队的,我们这批总共九位,走了一位,还有两个在海南,一个在北京,带孙子呢,剩下我们四个。我说,难得,还能聚在一起,但数目不对,差一位。他说,心思挺细。我说,做过点儿买卖,对数字敏感。他说,确实还有一个,女的,以前主要负责演唱,没联系了,她那嗓子是一绝,长得也好,九四年,单位解散,我们跟工会恳求许久,在文化宫办了最后一场,十首歌,都带着家属过来听,她唱的压轴曲,俄语一遍,汉语一遍,麦克风不好使,基本是清唱,全场鸦雀无声,不敢喘大气,生怕错过一个音儿,演出结束了,还缓不过来,没人敢拍巴掌,我往下一看,底下无数个发亮的脑门,往外渗着汗水,什么原理。我说,不知道,人多,热。他说,兴许是,当天唱的是苏丽珂,格鲁吉亚民歌,第一句,为了寻找爱人的坟墓,天涯海角我都走遍,第二句,但我只有伤心地哭泣,我亲爱的你在哪里,问谁呢啊,没答案。电视上演过的,半导体里放过的,古今中外全算,没有一个唱得比她好,了不得,就为这个,把自己名儿都改了,就叫苏丽珂。我说,本来叫啥。他说,苏丽,加了一个字儿。我说,我对象也叫这名儿。他说,不加还行,加上之后,越活越坎坷。我说,这我相信。他说,出了点意外,昏迷半个月,去北京做的手术,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再一出声,动静完全不一样了,精神有点受不住,就与世隔绝了。我敷衍着回了一句。过了半晌,他站起身来,我抬头向上望去,一只黑色的蝴蝶风筝飞过,正好将太阳挡住,光在减弱,周围泛起一层虚影。他继续说,但现在过得也行,安度晚年,不唱苏联的了,改唱耶稣,我前阵子见过一次,就在十三路教堂,请我去拉琴,一天五十块钱,台上人唱一句,她学一句,都唱完了,她也不走,摇着轮椅过去,拦住领唱,问人家,我该往哪儿走,可笑不,大门朝西,你说往哪走,不回家还能干啥,耶稣也不供饭,但人家不这么回答,他说,你本来四十天就能走出去,由于常有怨言、不断犯错,神就罚你在旷野,来回逛荡,一直走了四十年,她点了点头,我听不下去,净扯犊子,没打招呼,收拾东西走了。出门后我就琢磨,四十年啊,神咋不整死我呢。我没回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知不知道谁最爱听这首歌?我说,不知道。他说,斯大林,他有四句话,说得比神还好,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慢慢品去吧。

吴小艺在小区里堵我,一袭花衣,十分显眼,像要登台唱大戏。她蹲坐在花坛上,旁边摆着一个布包,用手给自己来回扇风,腰间的肉直往下坠,看着心惊,好悬没掉地上。我想去麻将社避一会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她发现了,以前我俩处对象时,她就有这特征,眼睛尖,凡是干点啥坏事儿,当场就能发现,瞒不过去。吴小艺扯着嗓子喊我,像是准备要我命,接着又一路狂奔,周围空气化作一股热浪,扑袭而至,我吓得退后几步,稳一下精神,方才站定。她跑至近前,双脚急速并拢,摆出立正姿势,身体挺直,气喘吁吁,我误以为她要跟我敬礼,条件反射,提前先敬了一个回去,权当问候。她一脸不解,咽了口唾沫,跟我说,我打电话,你骂我干啥。我说,以为是黑社会要账。吴小艺皱紧眉头,稍加思索,问道,最近得罪人儿了?我说,是,正躲呢。吴小艺说,事儿大不?我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吴小艺说,到底啥事儿,我看看我有朋友没。我说,宰了一只大熊猫,正逃案呢。吴小艺说,这牛逼让你吹的。

我买了两罐汽水,站在超市门口,一边喝一边听吴小艺讲,最近过得不易,遇到一些麻烦,具体说来,具体就不说了,反正现在差十来万。我说,要不你还是说说?吴小艺没吱声。我说,借高利贷了?她摇摇头。我说,我姨生病了?她继续摇头。我说,又摇头儿去了?吴小艺说,多少年不去了都。我说,那到底因为啥呢?吴小艺说,离了,我想要房子,得给前夫找点儿平衡。我顿了一下,说道,吴小艺,你上我这儿来给前夫找平衡?吴小艺说,江湖告急,想来想去,就认识你一个做买卖的,很神秘,有实力。我说,给个车行不,水淹捷达,刚泡好没几天,开着跟喷泉似的。吴小艺说,能别闹不,哥,实在没办法了。我说,你是真敢张嘴。吴小艺说,跟你提怎么也比别人强,毕竟有感情在。我原地自转一圈,问她,哪呢啊,我咋没看见。吴小艺说,一句话,帮不帮吧。我说,对不起,真帮不上,我有对象了,她管钱。吴小艺说,在超市上班那个啊?我听说了,你妈可老看不上她了,方方面面都不行,拿不出手。我一下子有点火大,叨逼半天,就为了说这个,纯他妈闲的。我捏扁易拉罐,抛到空中,飞起一脚,但没踢多远,落在路边的井盖上,发出一声空响。之后迈步离开。

我没走正路,钻进绿化丛里,绕着往家里走,柳树垂在面前,我薅了一枝叶片,团在手掌里,感受着它一点一点展开。吴小艺踮着脚尖,紧跟身后,不离不弃,游魂似的,行动飘忽,我总想往后偷瞄一眼,担心她要捅我,人一急了啥事儿都能干出来,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也有过教训。到了门口,我迅速掏出钥匙,本来想给她拦在外面,但没掰扯过,还是让她窜进来了。进屋之后,她也不脱鞋,假扮巡视员,背着手挨个屋视察,厕所也开灯看一遍。平白无故冲了一下马桶,水声阵阵,然后跟我说,没住一起啊你们。我没理她。她又说,关系还是不到位。我说,不是不帮你忙,实在无能为力,生意不好,要钱真没有。吴小艺说,你妈手里,是不是多少应该存了点儿。我说,操,你想啥呢,咋好意思的啊。吴小艺坐在沙发上,嘟着脸,一脸刚受完欺负的熊样,我懒得欣赏,躺回卧室里,脸朝着窗外,一只灰鸟飞到窗台上,蹦了几下后停下来,与我对视。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一声尖细的悲鸣,立体声环绕,像是要钻入所有缝隙之中,开始以为是防空警报,怕发生什么战争,内心有点慌,起床一看,原来是吴小艺在哭泣,声音从鼻腔里出来,还带着节奏,四四拍的,但就是不见眼泪,纯属干嚎,五官错位,满脑袋虚汗。我看着闹心,跟她说,打个借条,我给你拿。吴小艺立刻止住哭声,眨了眨眼睛,说道,还得是你,有情有义,对我够意思。我说,卡号发我,这几天有空给你转,赶紧滚蛋。

送走吴小艺后,我盯着看那张借条。从桌上的新笔记本里撕下来的一页纸,字写得横平竖直:本人吴小艺,女,一九八三年生,沈阳市铁西区人,籍贯辽宁鞍山,现从事销售工作,因婚姻惨遭不幸,前夫纠缠不休,特借款十万元整,处理未尽事宜。将来必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归还,连本带利,口说无凭,立此为据。底下是签名,还龙飞凤舞一下,跟个领导似的。我将这张借条的边缘裁齐,折成一架纸飞机,打开窗户,使劲向外掷去。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吴小艺过来找我,穿着工作服,胸前画着一只口歪眼斜的熊猫,面目狰狞,满脸是血和泥,黑红交错,像是刚摔过几跤,双臂抡着门板,虎虎生风,非要跟我拼命。我尽量保持镇定,跟她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来找我干啥。吴小艺说,不是你我能离婚?我说,跟我有啥关系,不该你不欠你的。吴小艺说,不跟你分手,我能遇到我前夫?我说,能不能讲点理,谁介绍的找谁去。吴小艺说,你妈介绍的,她有个相好,姓杨,我前夫就是他儿子。我说,我妈把我对象介绍给相好的儿子?吴小艺说,对。我说,你冷静一下,咱俩一起找她去,我问问到底咋回事,母子关系处到尽头了。吴小艺放下门板,坐在地上,两腿一伸,连哭带闹,这时,我才发现,我俩在一座桥上,底下是深河,绿水涌动。天空下起雨来,我有点魂不守舍,因为忽然想起,同一时刻,苏丽正在等我,我们之前有过约定,目前这个情况,我又脱不开身,心里很急。无计可施之时,水面上跃出一条金色怪鱼,体型极大,如四五个成年人叠加,长相奇特,头部是圆形,像小孩儿玩的布老虎,身躯和尾巴逐渐收缩,眼睛占据半张脸,龇着牙大笑,有点不怀好意。这条鱼跃起之后,在半空中翻腾数次,最后跳落在岸上,掀起几块砖瓦,尘雾弥漫,有人过去将其扑倒,死死压住,使其动弹不得。我看着非常惊讶,上前询问,那人说,这是龙舟开始的信号,大鱼既出,再无水鬼兴风作浪。话音刚落,河上有数只龙舟经过,头尾相接,次序井然,与平日所见略有不同,所有划桨者均十分懈怠,没有口令,动作疲惫,没精打采。吴小艺也不哭了,起身探出桥栏,目光呆滞,观赏龙舟。我趁其不备,转身溜走,一路小跑,来到与苏丽相约的地点,但她却不在。我有些失魂落魄,掏出手机想要联系,说明一下情况,却收到一段她发来的视频,不知拍摄者是谁,时间应该是下午,苏丽的头发好像刚染过,身穿一条松松垮垮的金色旗袍,对着镜头笑,斜阳散射,衣服上的亮片看起来近似鱼鳞,不断反光。她赤脚站在岸边的草丛里,又扎一遍头发,比了个手势,然后舒展身体,向前冲刺几步,跃入水中,消失不见,只荡开一圈波浪。一只灰鸟从远处飞来,速度极快,如弦上射出的箭矢,驶过湖水,最终栖于岸边。

醒来之后,我又将这个梦回味了一遍,心头发紧。饭也没吃,开车去银行取了个定期,把钱给吴小艺汇过去,又发信息告诉她,钱已转过去了,记得早点还,有用。我坐在大厅里等了半天,也没回复。出来之后,发现车又被贴了条。没办法,点子就是这么背。这十万块钱也不是我的,我妈前阵子刚给的存折,说留着以后结婚当彩礼用。我说,我跟苏丽还没到那步呢。我妈说,或早或晚,你俩有点缘分。我说,那是幻觉,我跟小沈阳还有缘分呢,走哪都能看见广告牌子,打开电视也都是他演的小品。我妈说,苏丽比吴小艺合适,你俩能过长远,我看人很准。我说,苏丽有个妈,残疾,坐轮椅,家庭负担不小。我妈说,我都不注重这些,你还在意。我说,说得轻巧,反正以后也不是你伺候。

其实苏丽没妈,我也就这么一说,她父母很早离异,一直跟着爸过。有次喝多了酒,我俩去开房,鼓捣大半宿,完事之后,酒都醒了,也睡不着,就躺在床上说话。我问她,这些年来,见过你妈没?苏丽说,见过,但没敢认。我说,在哪?她说,超市里,她坐着轮椅,可能是骨折了,后面有人推,一个男孩,跟我弟差不多大。我说,没打招呼呢。苏丽说,她戴着口罩。我说,挺讲卫生。她说,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一瓶醋,搁在手里捂了半天,才去结的账。我说,还是应该走动走动,血浓于水。她说,后来又碰见过两次,我就想,别是奔着我来的,就一直躲在库房里。我说,不至于,娘俩儿有啥仇。苏丽说,没仇,也没感情。我说,你这人心硬。她说,对,我爸也这么说,你可想好。我说,没啥好想的。苏丽说,再想一想。我说,不用,我认准了,就不怕这个,前几天梦见你一回,伸胳膊蹬腿儿,非往湖水里跳,扎进去就没影儿,我也不会游泳,扯着嗓门去喊,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急得干瞪眼,醒过来时,心脏怦怦乱跳,半天缓不过来。苏丽挪了挪脑袋,抵在我的胳膊上,说,别想太多,我能下去,就还能上来。

给吴小艺汇完款的第三天,我头一次见到苏丽她爸,在超市门口,披着一件棕黄色外套,与季节不太相符,个子不低,驼背厉害,脸上褶子不少,像用小刀刻过,嘴角往下耷着。那天我等苏丽换衣服下班,准备一起去看场电影,票都买了。她爸站在门口抽烟,迎面看见我们,也没反应,只将烟头踩灭,双手插进裤兜里。苏丽拉了一下我的袖口,低声说,我爸。我有点措手不及,事先她没提,便问了声好,语气生硬。他点点头,上下打量一番,又将苏丽拉去一旁说话,我不好打扰,独自走去停车场,发动好车子,拧开空调,过了一会儿,苏丽小跑过来,没拉车门,敲了敲窗户。我摇下玻璃,苏丽跟我说,今天不去了先,她弟出了点事儿,正在医院里,上班也没看手机,刚知道,得过去看看。我说,我陪你去,不然我也不放心。苏丽犹豫了一下,还是坐进车里,我绕到路边,看见她爸正在打车,冲着大街上招手,动作发僵,漫无目的,我停下来,将他一并接上,向着医院驶去。路上,车内温度有点低,苏丽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想问问情况,但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又觉得她也许不想回应,就先算了。后来开了窗户,风声很大,每过一个路口时,她爸都会跟我说一句,谢谢。语气相当局促。我听得隐隐约约,不太确定,刚开始还点头回应,后来苏丽在啜泣,我也就没什么心情。虽然不是亲弟弟,跟她姨后来生的,但相处多年,总归有点感情。她给我讲过几次,她弟从小体质弱,发烧感冒,常去医院报到,全家跟着操心。我给他们放在医院门口,又绕过天桥,找了半天停车位,才进到住院处,不好打电话问,只发了条信息,就在走廊里闲逛,差点撞了个老头儿。大半夜,他自己颤巍巍走出来,以为我是护工,先跟我要烟,我没敢给,又非要我领着去上厕所,这不好拒绝,搀他进去不说,还帮着解下裤子,仔细扶好,尿完又甩一甩,上下左右,心里倒也没多嫌弃。老实说,我伺候我爸都没这待遇,不怎么上手,但那天就想做点好事儿。方便过后,我又给他送回病房里,搁到床上,挺大的三人间,就住着他一位。我问他,啥病啊。他说,没病。我说,老干部?过来疗养?他说,王八犊子,给我拿棵烟。我说,你好好说话,我都给你把尿了,能不能有点涵养。他没吭声。我想了一会儿,没跟他一般见识,往床上甩了根烟,他拾起来,先用鼻子闻了两遍,又衔在嘴上,空吸几口,我转过来,凑到近前,给他上了火。他眯着眼睛,抽了半支,咳嗽数声,又跟我说道,快没了。我说,这儿还大半盒,够用,楼下车里也有。他说,不是烟,我说我快没了。我说,别想太多,我看你挺好,骂人很利索。他说,我心里明白,就这几天的事儿。我说,家人没来?他说,撵走了,图个清净。我说,想开点儿,都得经历。他说,一辈子攒点儿钱,都看病了,最后给自己看没了,我图啥呢。

我没回应,低头看一眼手机,还是没有消息。他叹了口气,也不再说话,闭着眼睛,又过了一会儿,开始哼唧,偶尔干呕。问他哪里疼,他摆摆手,问他需不需要找大夫,他也摆手。非亲非故,再多问不合适。我躺在旁边的床位上,闭目养神,那天半夜,温度骤降,屋里越来越冷,我忍不住拉起被子,盖在身上,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直到凌晨,我感觉有人往我身上拱,半睁开眼,发现是苏丽,背对着我,脱了外衣,只剩白色胸罩,头发披散下来,身体缩得更紧,我顺势移开一点,从后面轻轻抱住,搂着她的身体,肋骨如柴,且有点往外翻,像在抚摸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狗。苏丽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就又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早上八点多,医生过来查房,屋里只有我们二人,衣衫不整,那个老头儿不知去向。一位医生用铁夹子敲着床栏,后面跟着一排实习学生,高声问我们,左卫武呢?我说,谁?医生说,三床的左卫武,不是你家人吗?我说,不是。医生说,那你是谁,在这儿干啥?我说,我来陪护别的病人。医生说,谁?哪个科的?我一下子答不上来。医生说,你们这号的我见多了,都不爱多说,跟动物没区别,俩眼一睁,干到熄灯,俩眼一闭,梦里继续,警告你们,以后别来了,挺大个岁数,也要点脸,干啥得分个场合。我说,不是,你误会了。医生没听我们解释,扭过头去,对着学生们说,过半个小时再来看看,左卫武要是还没在,联系家属。

一宿没休息好,我看苏丽也是灰头土脸,毫无精神,就让她跟我一起回家。我妈炒了俩菜,没吃几口,苏丽噎了一下,开始流泪,无声无息,完全止不住。我让她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儿,也就不到一个小时,醒来后她洗了把脸,情绪缓过来一些。我问她,昨天到底什么情况?她说,弟弟没了,也不是昨天,前天的事儿,游泳池里过电死的,没在病房,太平间里看一眼,没敢告诉我。我说,游泳池里咋还能过电?她说,壁灯漏的,总闸没关,目前是这个说法,具体还在调查。我说,多少能赔点钱,估计要打官司。苏丽说,人没了,要啥都没用。我说,在哪出的事儿,劳动公园的夜莺湖?苏丽说,是,你咋知道?我说,有过类似事故,许多年前,那次我正好路过,本来也想去游泳,但我爸没让,算是躲过一劫。苏丽说,听到这个事情,我就不信,做梦似的,看见我弟躺那儿,胖了一大圈,总觉得不是他,现在也这感觉。我说,接受现实,节哀顺变。苏丽说,接受不了。我说,人死不能复生,体面送好,风风光光,自己的日子还得过,谁都一样,斯大林有四句话,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生最需要的是学习,人生最愉快的是工作,人生最重要的是友谊,生命没了,学习不止,投身工作,处好感情,你仔细品一品。

作品简介:

★《冬泳》之后,班宇最新作品。

收录七篇风格殊异、深具探索性的中短篇小说,呈现出更为阔大的文学面貌:干冷枯燥的风,空气里的土与尘,即逝的光,喷出的泉水,荡开的地火,不存在的文本,溺水者,迷途者……人物与故事相互嵌套,梦境与隐喻绵延不绝,一切遂变得模糊,如雾中风景。班宇像一位幽暗时代的幸存者,盗取火种、探寻原罪,穿梭于种种混沌难言的人生困境之间,并将之统统引爆,创造出一个个奇妙的神谕时刻。

★所有的化身与倒影,皆你我之名姓。

落魄的小说家、饲养蚂蚁的男人、患病的女孩、追寻彗星的爱人、消失在时间里的父亲……那些命运与生活里的历险者,栖身于雷鸣,涉水入云,持着烛火夜行,照亮山海与风。同名小说《逍遥游》列《收获》文学排行榜短篇榜首,获作家李陀长文赞誉:“他把一种十足暧昧的原生态生活原封不动地摆在我们眼前,《逍遥游》让我联想到小津安二郎。”

★为弱小者给予支持,为卑微者延续幻梦。

在盛大的寒冷里,如何保持尊严?被生活击倒之后,还有什么能点亮我们心中的微火?他们渺小、脆弱、几不可闻,又磊落、坚韧、无处不在。那些大时代中艰难挣扎过的印记,那些不可违背的誓言,那些让人恍然出神的魔幻时刻。《逍遥游》所呈现的,是每一个人在俗世生活中的自由渴望,是盛景过后我们的生活正缓缓显露的真实样貌。

★ 在混沌的日常中创造“逃逸空间”,以魔幻的方式呈现不可言说的现实。

北方不是过去,而是未来。七篇小说如同时间晶体,折射出丰富面向,充满先锋意味与实验精神。以虚构抵达真实,并在两者之间保持着精妙的平衡。在生活巨大的轰鸣声中,我们经由他的小说列车逃逸到另一时空,那里有遥远的暮星,失败的郁绿,也有明亮的温柔与落寞,人在山林里穿行,拥抱四季,经过河流,只要我们仰头,便能看见星光随行。

《逍遥游》是班宇继《冬泳》之后的第二部小说集,收录了七篇风格殊异、故事时间向度横跨三十年的中短篇作品,呈现出更为开阔丰富的面貌。落魄的小说家、饲养蚂蚁的男人、患病的女孩、追寻彗星的爱人、消失在时间里的父亲……他们身陷一片大雾之中,在摇摇欲坠的光芒里,却总想着笨拙起舞。这些故事浸润着社会变迁中人们的阵痛与印记,书写璀璨与暗淡、希望与绝望之间,我们真实的怯懦、渴望、困顿和挣扎。溺水者想要上岸透口气,迷途者等待一个晴夜。暗夜不会永远深不见底,因我们一旦选择仰头,便能看见星光随行。

班宇以精湛的叙事深入日常生活的肌理,在混沌之中创造出沉静的“飞升时刻”,形成一种让人耳目一新的叙述语调:如中国北方的自然环境一般,严苛、寒冷而富于诗意。一切凡俗与苦痛在他笔下变得澄澈如冰,开阔邃远。我们也共同听见了那些被历史与日常掩藏的呜咽,并为之停驻片刻。

作者:班宇

标签:班宇逍遥游当代文学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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