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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夜雨_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张恨水
当代小说
总共28章(已完结

巴山夜雨 精彩片段:

第十九章 内科外科

在夜半声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无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两间屋子里,小孩和女佣人的鼾呼声,隔了泥壁。不断向耳里传过来,桌子上那盏菜油灯,又缩得只剩了一点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声相应的,是书桌子边那窗户下面,有两只蟋蟀,彼起此落,“叽玲玲”地弹着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壶茶,还没有喝完,他剔亮了灯,斟着一杯茶,静坐着慢慢地想着。真觉得这个世界,处处是矛盾的。当轰炸期间,大家渴望有个安定的时间,可以休息休息。现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来,有人去找钱,有人去会朋友,有人去找娱乐,就是不出门的,也起来点着灯火,商量着在别人头上打主意。不睡觉,也不会坐着享享清福吗?他这样想着,算是会享清福的一个。就在旧书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在窗户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净了,窗子外却不断地一阵一阵送来瑟瑟之声。为了躲避蚊子,这窗户外的两扇板窗,是紧紧地闭着的。看了看窗户,只是菜油灯淡黄的光映着茶壶笔筒的影子,落在窗户台上,这不能有所撼动,还是看书。看了半页书,那外面瑟瑟之声,却是响得更厉害。他把书本放在桌上,手按了书本,偏着头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这是什么声音?同时,对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说话声,还隐约可以听到。这声音不会是鬼,也就不会是贼。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着光看书,这是谁,弄出这些声音来呢?

他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将房门向里一带,打了开来,人向外一跳。同时口里叫着:“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并没有吃惊,门外面有人吃惊了,大大的“哟”了一声。看时,在窗子边,一个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缩。便问道:“是哪一位,起来得这样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热得很,根本睡不着,邻居左一批右一批起来,就把我吵醒了。”说这话的,是奚太太的声音。这把李先生听得有点诧异,吵醒了,在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跑到邻居家的门窗外这样轻轻悄悄走着?便笑道:“天还有一小时才能亮呢。奚太太就这样在外面乘早凉吗?”她道:“那又何必那样拘束呢,你都打开门了,我还不能进去坐坐吗?”说着话,她也就侧身而进。李先生并没有那勇气把她推了出去。人家进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着。只好到了屋子里将灯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墙壁,大声叫了两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没关系,用不着避什么嫌疑,这房门不是开着的吗?”她随了这话,就在门里的竹椅子上坐着。看到正中桌子上放有茶壶、茶杯,笑道:“你还有热茶,送杯茶我们喝喝,可以吗?”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颜色,只见她是嘻嘻地笑着,自己抹不下面子来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热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过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对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谈话的姿态,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为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干,你不要误会。”

李南泉远远地在她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没有介意,难道奚太太鸡鸣而起,倒来和我道歉的?”她端着刚斟上的一杯温茶,慢慢儿地喝着,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这样才显出来是有诚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来,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温茶一饮而尽,将空杯子放在茶几上,将手按住杯的口,不断地摇撼杯子,作个沉吟的样子。她这个动作,总继续了五六分钟,然后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一个星期,我就没有睡过好觉,整夜都是睁了眼望着菜油灯。白太太到你们家敲门的时候,我就听到了。我原来也是疑心,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门。后来听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们是赌钱去了。李先生,你看这事怎么样,我觉得不大好。哪有作邻居的半夜叫人起来打牌的?”李南泉道:“我当然是不大愿意。不过现在女权伸张的时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个标准丈夫,对太太的行为是这样的放任。”李南泉笑道:“难道奚先生还不够标准?连吸纸烟的小事,也都遵命办理。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将手在茶几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个伪君子。这样的小事,都听从太太的话,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无耻的女人,那比吸纸烟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这人很直爽,在太太当面和背后,都是一样。”

李南泉对于这位奚太太冒夜来访,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现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务,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这就让人不好往下说。于是站起来伸着头向门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来看大门。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运动了。”奚太太对这个提议,似乎感到很兴奋,这就扶了茶几,突然站起来道:“好极了。我们在南京的时候,常常挑一个早晨起来,到清凉山一带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来吃烧饼喝豆浆,就得增加许多食量。自到了重庆以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没有作早起运动的打算。其实那是……”李南泉料着她这下面是一篇很长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门口向外张望着的,索性举步跨出大门,走到屋檐外,昂了头对天空看着,笑道:“疏雨滴梧栏,疏星耀河汉。”说着,两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来往地走。口里还是细语沉吟着。奚太太跟着也就走了出来。她靠着门框站了,将一只脚尖提起,在地面上颤动着。她不免学习了李先生的态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着诗句。李南泉对于她的声音,原来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着,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边,仔细地向下听了两分钟,却听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他还打算听她第三句时,但是第三句没有,还是那话,“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诗好诗,吟得恰到好处。这不就是云淡风轻近午天吗?”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话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过好汉去的。不过我处处和你表示着共鸣,这一点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来看书,我也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你说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赞成。你站在这里吟诗,我也陪着你吟诗。只是这点共同的行动,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诗文不对题,那有什么关系?这时候也不是考试国文的时候。”李南泉笑道:“好,谢谢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点要求……”奚太太听到要求两个字,先“嘶嘶”地一笑。虽然是在星光下,还可以看到她的身体,是猛可地颤动了一下。但她好像连续发生了几个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发生的感想。她跑了两步,跑到李南泉面前来,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邻居都醒了,你可别随便开玩笑。我对于朋友开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过让第三者听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说罢,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来站着离她四五尺远,她突然扑向前来,实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这事出于意料。当她连篇说着的时候,自己赶快将身子向后缩了两步,笑道:“你不要过分的神经紧张。玩笑终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说的那话,邻居听到怪不方便的。这样夜半无人的时候,我们嘀嘀咕咕在这里说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话明日上午谈。”他口里说着,人是缓缓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这是走廊出去的台阶所在,他猛可一转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对于他这样走去,似乎感到一种怅惘。可是她也并不肯太受人家的冷淡。她缓缓在后面跟着来,故意装出很宽厚的笑声,吓吓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带上房门就走了?仔细人家偷了你的东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来,又带上了房门吗?”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诉你一句要紧的话,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题目,甚至可以编剧本。”说着,她又开快步子走了过来。这屋檐外的台阶,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桥。她一口气跑了来,就奔上了木板桥。脚步踏在木桥上,只是咚咚地响。而且桥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钉在桥柱上的。发起响来,全体活动。“咯吱”之声和“咚咚”相和。李先生平常没有这样感觉,也许是因为夜静的关系,这声音非常之刺耳。他将身子偏了一下,躲过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边,踏上了一块活桥板。板子向桥下陷着,她失了脚,人向后一栽。这木桥下面,虽没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乱石头,栽了下去,必是好几处重伤。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将她抓住,口里还说着“当心”。奚太太赶快缓了步在桥板上站着,人还是向前栽,极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将手拍着胸道:“这一惊非小。”可是她握住李南泉的手臂,却没有释放。李南泉缩着手道:“什么要紧的事,你这样忙着追了来说?”她笑道:“我告诉你,我也焦土抗战,为了对付丈夫,我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这玩不得,那是要带累邻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什么不懂?难道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着,我都不知道吗!我说的焦土抗战,那是借用一下这个名词,我不能真放火。我说的是打开门来,让贼去偷,让土匪去抢。把这个家弄空了,我就是穷光杆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办法对付奚敬平了。刚才多谢你扶助我,把我拉着。在这点上,我觉得朋友是比丈夫还好。将来我还有许多事情希望你帮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闪了开去。相间是约莫隔了六七尺路了,这就放郑重了声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给你抖两句文罢。《孟子》上有这两句话,‘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着你,这完全是从权。你说朋友比夫妻还好,这话是可考虑的。尤其是你这单独地对我说,我有点惶悚。你请回罢,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这句话,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无声,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头看看,见那昏黄的月光下,一道低卧的板桥上,孤单单地站着一个人影。他心里想着,这是你自讨苦吃,活该。正是这样向前走着,忽然迎面有一阵很急促的声音跑了来。深夜之间,无论什么急迫的声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点震动。这就站着等那声音前来。当那声音到了身边的时候,这让他有点怅然若失,原来是一个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来。

这颇有点稀奇,谁家的小孩子,这样早就起来了?他注视着,却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遥远地看他东张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随后那边又来了个人,虽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显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贼。身边正有一块山脚下露出来的大石头,立刻蹲了下去,隐蔽在石头后面,且伸了半截头向那边张望着。见后面来的那个人,扶了先来的那个小孩子,叽叽咕咕地说话。虽然这是小声音,但夜里还是可以听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声音还是很尖锐。照着耳朵里面的经验,那可以证明乃是石太太,叽咕了几分钟,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虽然她的脚步放开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轻,简直没有响声。由身边过去不远,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没有考虑,径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刚才他家的窗户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声,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来,缓缓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还不曾走到那窗户边,就听到“啪啪啪”,几下很重的巴掌声。这巴掌无论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脸上,都是很重的。接着就听了石太太骂道:“好一对不要脸的东西。你石正山是读书人,连五伦都不要了吗?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吗?你这个臭、丫头,太不识抬举。我没有把你当外人,你作出这种丑事来。当、丫头的东西,生定就是当、丫头,把你抬举着当小姐,你没有这福气享受。你给我滚,马上就滚!”

李南泉听到这里,对于这屋子里整个的情形,已十分明了,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边,慢慢蹲下去。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对屋子里的人语声,有青草池塘独听蛙之势。自然听得很清楚,他正想着,随了石太太两个“滚”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声。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坚强的语调答复了。她说,“你打人作什么?我为了过去对你那番尊敬,让你一次。你应当管你的丈夫,不该管我。”石太太说:“好大胆的丫头,你还敢和我顶嘴,我打死你!”听了这话,屋子里是一阵脚步动乱之声。小青又说了:“好!你口口声声叫我、丫头,我到法院去告你,你们贩卖人口!”那声音可就越说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没有作声,这就说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讨论这个问题,好不好?半夜三更,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小青道:“邻居听去了,什么样子?你们,反正我没有罪。我是你们家、丫头,你们作主人的要怎样对待我,就怎样对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对我势迫利诱,我一个作、丫头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绝他?”这一通话,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没有话答复。约莫是默然了两三分钟,石太太才说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小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你自己常常自负会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别人听了不稀奇,我听了暗下好笑。你还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让你活现眼。你要喊破来很好,天亮了,我们找人来评评这个理!”。李南泉在屋角上听着,暗暗喝了几声彩,觉得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击,而且说的话并不粗俗。这就要看石太太怎样接着往下说了。她道:“你好,你说这些话,都把良心丧尽了。我不愿再见你,天亮你就给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贵人家,我留恋着舍不得走吗?但是我要声明一句,从此以后,谁都不找谁!你要知道,刚才你打我一个耳刮子,我没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对得起你,你生气有什么用?你丈夫不爱你,爱我!”小青这通话,没有听到石太太的答复。相隔约莫是两三分钟,忽然一声重响,像倒了好几样的东西。接着听了石太太气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们一起跳河去!”这才听到石正山答话:“你这干什么,你打我就会屈服吗?”石太太还是气吁吁地说:“我打你,我要杀你!”说毕又是一声重响。接着是石先生由屋子里骂了出来。口里连说:“你疯了!”这时,脚步乱响,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篱笆时,口里还是说着“你疯了”,“你疯了”。他径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这时,月亮已经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这倒教李南泉有点为难,挺出身子来,那会给石正山一种难堪,分明是窃听来了。闪开去罢,彼此相距不远,月亮下人影移动,正是看得清楚。不闪开去,蹲在石头后面又蹲到几时为止?多管人家的闲事,势必给自己带来这个麻烦。

他正在这里为难呢,却听到石太太操着很尖锐的声音,跑了出来,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烟熏你下来!你这样无耻的东西,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为社会所齿。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说着话,像饿鹰抓食似的,直扑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见她来势甚凶,将身子闪了一闪。轻轻喝道:“你打算怎么样?要打人吗?”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杀你!”她说着话时,真的扑到他身边来了。石正山扭转身躯,扯腿就跑,口里还骂着:“好泼辣的东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个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转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责骂不停,从后面赶了去。他们到底是君子之争,那声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们走远,这才站起身来。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们这赌局是怎样的伟大。有了这幕喜剧摆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赌局了。于是站起身来,顺了大路,缓缓向前走。将近村口,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见石太太孤单单的,独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黄桷树下。那树在太阳里面,阴影特别浓厚,就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根据人的心理作用,也觉得这树荫下特别阴凉。这样的天亮时间,隔夜的露气很重。只见那树叶子绿得发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场小雨。石太太默然无声地站在树荫下面,第一个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凉,因为她穿了短袖子衣服,一只光膀子都环抱在怀里呢。

李南泉要装成不知道他们家新闻的样子,这就站住了脚,老远地向她点着头道:“石太太,这样早就起来了,打算进城吗?”她笑道:“我向来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无事,所以到外面来遛遛。”她虽然是笑着说话的,可是她笑得极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两步,见她将两只手,互相抚摸着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肤上感到凉意,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单薄,留神感冒,其实,你是用不着这样起早的。你们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细细,无所不能,和你负了不少的责任。你的家务全交给了她,你就可以无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这个时候听到人家夸赞小青,满脸是露着不高兴。将她的脸腮向下沉着,鼻子里先哼了一声,然后冷笑道:“你以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错呀,年轻轻的,身上穿得干干净净的,又是那样能做事。除非说她的书念得少一点。不过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领导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个很好的姑娘来。正是红楼梦上宝玉说莺儿的话:‘将来不知道哪个有福气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听了这话,脸上又不免板了起来,哼了一声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家的事。将来你看罢。”她说完了,又冷笑了一声,但她立刻觉得这个态度是不对的,便回转头来向他笑道:“你这样看重她,请你给她作个媒罢。她也没有什么知识,找个作小生意买卖的,能够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图吃现成饭,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语上这样引逗了人家生气,心里可就在转着念头,保存些诗人敦厚之旨,还是少向下逼吧,这就点了头笑道:“我乐于给她介绍一位朋友。不过你是谈妇女运动的。你当然不反对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石太太微微笑着,鼻子里哼了一声,但那哼声只有她自己听到。他也觉得这样谈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转身,缓缓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过几十步路,却改了个姿态,突然发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钟,她家的号哭声就随之而起。有几位起早的邻居,被这声音所惊动,纷纷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时,奚太太也由路那边跑了来。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旧恶,笑嘻嘻地道:“你刚散步回来?石家有什么事?她娘俩都在哭着。”李南泉笑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听打听。石太太常作你的参谋,不妨你也去给她们参谋一下。”奚太太笑道:“她家没事,用不着我参谋。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这类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着,并不说什么。奚太太虽是这样说着,可是听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声,却是相当惨厉。这情形当然不同平常,而况又是天刚亮的时候。她赶快走到石家,见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着,手里拿了条洗脸冷手巾,不断在呜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头,两手抓住垂下来的旧蚊帐,眼泪像抛沙似的向下滚,把蚊帐湿了一大片。而且娘儿两个谁不瞧谁,像是冲突过的样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门外,先就感到稀奇了。这时走进屋子来,对这母女两人看看,因道:“这事奇怪,你娘儿两个,向来没有争吵过。怎么一大早起来,就这样一把眼泪、二把鼻涕的。”石太太垂着眼泪,看了奚太太,就叹了两口气,又摇了两摇头。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抚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骂吗?”小青就把旧蚊帐子擦着眼睛,把眼泪抹干了。然后板着脸子道:“挨骂?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讲妇女运动的人。对于贩卖人口,把良家妇女当牛使的事,你能赞成吗?我在他石家当牛马当够了,我不干了。”奚太太听她的口气,显然是不对,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气头上不要不顾一切,这样乱说话。你母亲并没有把你当外人,几乎是全家的钥匙全交给你了。你和她的亲生儿女,同样是吃饭,同样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在满面泪痕之下,发出一种惨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晓得,这是人家一种手段。你当然明白,现在雇个老妈子,一个月要多少工钱?而且人家高兴就干,不高兴就不干,当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气。若是用个、丫头呢,工钱不用花,而且可以随便指挥,像我这种人,六亲无靠,东西也不会走私。我十几岁的人,洗衣做饭跑路,缝鞋补袜,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没起来,我先起来;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这么个、丫头,多合算。不叫我、丫头,那并不是对我客气,那是怕社会上不容,说是教授家里还买、丫头呢。”

她噼里啪啦这么一大串说法,把奚太太吓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说不出话来。这里还有其他的几位邻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着的。事先她们也都劝过,全感觉到小青的态度,过于蛮横。现在奚太太劝说,也碰了个钉子,大家都知道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决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这里劝说,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现在见邻居散了便拉着石太太的手,向外边屋子走来。一面劝说着道:“小青是你一手带成人的,还不是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她年纪轻,说话不知轻重,你也不必介意。”石太太虽说是被她拉着走了,但她并不服这口气,擦着泪道:“这是我的家,我爱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难道我还怕这、丫头?”小青站起来指着她道:“奚太太!你听听,这是她自己承认贩卖人口,叫我作丫头。、丫头怎么着,你还不如我、丫头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气得全身发抖,因走到房门边,顺手摸一根脱眼的门栓,就丢了过去。虽是她的手法不准,已丢到帐子顶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头上飞过去。她竟是脸不变色,端端正正望着。石太太骂道:“你这、丫头不要脸,什么都说得出来。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不能让你痛快过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着你的,你不就是抛东西打人吗?我也会,吓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却又回转身来,“呀”了一声道:“小青,你今天变了,姑娘家,怎么口齿这样厉害?她究竟是你一个长辈,你不能这样把话顶撞她的。”

作品简介:

该书写于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开始连载,1948年底载完,历时三年多。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的战争暴行同时率先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的“劣根性”。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蜀东山村众生图。人物栩栩如生、传神阿堵.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女士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巅峰”。

本书以抗战时期重庆郊区为背景,通过作家去南泉为轴心,展现了一幅川东风俗图,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生活清贫,巨贾达官则是奢华腐败。小说描绘了日军对大后方狂轰滥炸,惨绝人寰的罪行,也表现了有正义感的文人的民族良知和对胜利充满信心。文字流畅,刻画入微,亲切感人。

作者:张恨水

标签:张恨水巴山夜雨抗战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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