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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夜雨_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张恨水
当代小说
总共28章(已完结

巴山夜雨 精彩片段:

第二十三章 未能免俗

李南泉听了这声祷告,倒也吓了一跳。难道袁家出了什么乱子不成?怎么女主人半夜告天?这也许是一种秘密,不要看破人家的,于是将身子慢慢地向后退着,退到自己房子门口来。这算是大灾大难,已经熬过去了,屋子里的牌已经散场,屋子里亮起三四盏纸灯笼,太太们分别提着。因为除了打牌的人,还有看牌的,接人的,屋子里挤满了。下江太太首先提了灯笼出门,看到李南泉“哟”了一声道:“吓我一跳,门口站着一个大黑影子,原来是李先生给我们守卫。你真有那忍性,对着这样热闹的场面,你都不来看一盘。”李南泉笑道:“你们有你们的工作,我也有我的工作吧?招待简慢得很,对不起。”下江太太把手上的灯笼,提着高过了自己的头,向李先生脸上照着,笑道:“我要看看李先生这话,是不是由衷而言,若是俏皮着挖苦我们两句,我们受了。若是真话,我觉得今天是二十四分给面子,只要这样招待,我们可以常来。”白太太由后面出来,笑道:“别开玩笑了,你要把李先生气死。”李南泉道:“那也不至于。因为是各位太太都把我当一个疲劳轰炸的目标,那就是十分看得起我。石太太,你以为如何?”那位石正山夫人走在最后,却是默然,因之故意提名问她一声,免得把她冷落了。她道:“不能再打搅你了。明天到我家去开辟战场,我要翻本。李先生,不能不让你太太加入。没有她,这场面不精彩。”

李南泉笑道:“那倒是很好。我们这村子里各家草顶公馆,来个车轮大战。足可以热闹他十天半个月的了。”石太太一路走着,一路笑道:“我是新加入战团的单位,恐怕是不堪一击。不过我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及时行乐,要快活大家快活,我不能让别人单独的快活。打麻将是家庭娱乐,这是正当的行为,那比讨小老婆的人犯着刑法,那就大为不同了。”她说到“讨小老婆”这句话,声音是特别的提高。当然,李先生知道她用意所在,不便在这时说什么话。可是隔壁邻居,却有人在黑暗中插言了:“好,要得嘛,就是这样办,明天我也加入战团。”这声高大而尖锐,是奚太太走出来说话。石太太听了有人帮腔,这就高兴了,站在高坡的行人路上,将白纸灯笼高高举起。笑道:“老奚,你还没有睡觉吗?不要这样。我们应该吃得饱,睡得着,满不在乎。要糟糕大家糟糕。要好好地干呢,我们自然也可以好好地搞。必须这样,我们才可以得到胜利。”说着,将举起来的纸灯笼,在暗空中晃动着。奚太太笑道:“路上是滑的,不要熄了灯摔上一跤呀,我们这条命,还得图着给人拼一拼呢!”李南泉听到,觉得这就不成话了。别人家里闹家务,是别人家里的事,尽管你有家务,也不可和人家的事混为一谈。正是这样想着呢,可是又出来一位搭腔的,袁太太在她后门口发出声音了。她说:“这叫长期抗战!”

奚太太笑道:“袁太太,你也加入我们的抗战集团吗?欢迎欢迎。”李南泉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什么话?太太对付了丈夫,这叫抗战?他觉得这很不像话。就向屋子里退了去。李太太看见后面屋子里,还是灯火辉煌,留着打牌的痕迹。这就赶快跑到后面屋子里,把所有的灯烛都吹熄了。然后拿了一盒纸烟出来,高高地举着,向他笑道:“还有几支‘小大英’。”李南泉笑道:“这是作战剩余物资。应该减价出卖,要多少钱呢?”说着,就伸手到衣袋里去,把几张零票掏了出来,问道:“够不够呢?我就只有这一点钱。”李太太笑道:“你还是这样怨愤不平呢,我今天晚上也没有输钱。”李南泉道:“我也不是为了你输赢的问题。”李太太抽出一支纸烟来,递到李先生手上,又取出火柴来,站到他面前,给他点着烟。李南泉笑道:“这好像是我完全胜利了。不过前两小时,我那滋味也不大好受。”李太太笑道:“得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贫了。”李南泉笑道:“那我也无所谓,至多你加入石太太、奚太太那抗战团体。”李太太站着迟疑了一会子,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好看。就扭转身去,向外叫着王嫂。王嫂来了,她笑道:“今天晚上夜太深了,房子不要收拾了,明天早上再……”李太太沉着脸子道:“你也和我别扭吗?我要戒赌了,打这鬼牌还不够受气的呢,至少我戒一个礼拜,戒三天也是好的。反正明天石家打牌我不去。”

李先生一看这情形,太太预备马上就开始抗战。这到底夜深了。夫妻一开火,就叫邻居们首先受到影响。他一声不言语,就缩到后面屋子睡觉去了。李太太第一次的精神战,就叫李先生宣告失败,她也是很得意。精神一松懈,让她感觉到了疲劳和饥饿,这就叫王嫂找了一壶水,泡了一碗冷饭吃。王嫂问她还吃不吃时,她笑道:“就剩了一点咸菜,这开水泡冷饭,还有什么滋味不成?我赢了钱就存不住,明天早上,我们上菜市去买点好菜打牙祭罢。”李先生在床上听了这话,心里想着,这是太太抗战胜利,明天吃凯旋酒。想到这里,觉得有趣,也就哈哈一笑。李太太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睡在床上笑什么?”李南泉道:“我恭喜你胜利。但不知道你明天劳军,我这俘虏也有份没有?”李太太道:“你都睡觉了,还没有把这事丢开来哪?”李南泉道:“你赢了钱,你买肉吃,那是你的权利。我问一声,是不是有我一份,这也不见得就是失言吧?”李太太叹了口气道:“你别闹了。我再声明一句,不打这造孽的牌了。”李南泉笑道:“那好极了。从前有人戒赌,把指头砍了,作为纪念。可是指头还有布包扎着,又上赌场了。你当然不会砍掉半截指,不过你有任何纪念的表示,我都劝你不必。据我揣想,从这时起,你至多戒赌十二小时。”李太太道:“我争一口气至少也要戒赌十三小时。”李南泉道:“十三是个不祥的数词。再延长一小时,行不行呢?”

李太太道:“你不要讥笑我,戒不戒赌,那是我的自由。你这样说了……”她没说下这个结论,就听到王嫂在隔壁屋子里接嘴笑道:“撇脱一点,就是一个钟点也不戒。这是好耍的事嘛!有钱有工夫就赌,没得钱没得工夫就不赌。戒个啥子?”李氏夫妇都笑了。李先生知道这场争论,自己是完全的失败,也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一觉醒来,见窗户外面,阳光灿烂,天是大晴了。起床之后,见四围的青山,经过大雨二三十小时的洗濯,大阳照得绿油油的。门前山溪里,山洪还留下一股清水,像一幅白布,在涧底下弯曲地流着,撞着石头或长草,发出泠泠澌澌之声。隔溪的那丛竹子,格外的挺直,那纷披的竹叶,上面不带一些灰尘,阳光照得发亮。有几只小鸟,在竹叶从里,吱吱乱叫,重庆的秋季,本来还是像夏天样热。甚至在秋日下走路,还比夏日晒人。这日上午,虽是天空晴朗,可是那东南风,由对面竹林子里吹了来,拂到人身上和人脸上,但觉凉飕飕的,非常舒服。他突然精神焕发,在走廊上来去缓步踱着,不免想到昨晚那篇榨油榨出来的寿序。心里默着将文字念了一遍,自摇了几下头,立刻走到那小屋子去,、将摆在桌上的文稿取了过来,三把两把,扯了个粉碎,一把捏着向字纸篓里丢了去。李太太在旁边看到,不免呆了,问道:“你还生气啦。你这撕的是那一百五十元支票呀。你和钱有仇吗?”

李南泉笑道:“这是一张一百五十元的支票,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撕了并不要紧,那张真支票,在你手上,还能飞掉吗?”李太太道:“我也不能那样不讲理。你不交人家那篇寿序,我倒要用那一百五十元。你是有心拼我。过这穷日子,也不会是我一个人的事,你挣钱的人穷得过去,我们坐享其成的人,还有什么穷不过去。支票在这里,你拿回去退给人家罢。”说着,在身上摸出那张支票来。李南泉笑着摇了两摇手道:“你不要多疑,我决不能故意和你捣乱以致让我自己受到困难。你拿着钱买吃买喝,我不也是可以沾点光吗?稿子虽然撕掉了。可是我这里的存货有的是。”说着,连连拍了两下肚子。李太太道:“你还打算再写一篇吗?”李先生笑了一下,回到写字桌子边,摊开了纸笔墨砚,立刻就写起文章来了,他低下头去,并不停笔,就一行行地写了下去。约莫是二十分钟的时候,他就把一张稿纸,写了大半篇。李太太站在桌子边,两手按了桌沿,只管把两只眼睛,对了稿子纸注视着,于是燃了一支烟,连吸了两口,就把烟支送到他面前,笑着说了个“罗”字。李先生把烟支接着吸起来,李太太又斟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低声笑道:“休息两分钟,先喝一杯茶。”李南泉对她看了一看,带着笑容点了两点头,还是提起笔来,一个劲儿地向下写,前后四十分钟,就把这篇寿序写完了。

李南泉这时正是文思潮涌,就没有顾到太太这些动作,将寿序写完之后,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将桌子一拍道:“一百五十元挣到手了,准可以说得过去。”李太太向后退了一步,笑道:“你吓我一跳。”李南泉挥着手道:“把这张支票到街上兑钱去,没有问题了。”李太太道:“你这人不识好歹,我看你写文章写得太忙,站在桌子边和你着急,你以为我是怕你这文章写不出来吗?这支票在这里,不放心你就拿了回去。”说着,又在衣袋里把那张支票掏了出来。李南泉笑道:“我们心照不宣。先不必生气,今天午饭以后,石太太家里那桌牌,我决不干涉。理由是石太太乃新加入战团的人。昨天既然在我们家里凑了一脚,今天她家里打牌,你若是不去的话。道义上说不过去。这是打牌的规矩,我很知道。你用先发制人的办法,打算把我的气焰压下去,你就可以不必征求我的同意去参战了。你说是不是?”李太太手上拿着支票,递给他不是,向袋里揣着也不是,禁不住笑了,摇着头道:“你这全是……”她把这个结论忍住了,改着口道:“反正我要打牌,谁也拦不住我。我也犯不上费这些手段。”说完,她又笑了。王嫂由外面走了进来,笑道:“不早了,太太不是说去买菜?吃了晌午,你还有事。”李太太道:“有什么事?先生正在和我抬杠呢。”王嫂道:“不生关系嘛!过了十二点钟,就过了十三小时的限期。”李太太笑道:“你这也是废话。”

这时,窗子外面,有人叫着李太太。伸头看时,是斜对门的袁太太。李先生为了那房子股本的事,昨日没见着袁四维,今日应该得着结果,这就迎出来问道:“袁先生在家吗?”她还没有答应,她一群孩子四五个人站在后门口,同声答道:“我爸爸不在家。”李南泉心想,这事情有点不妙。袁四维好像诚心躲开。正想追着问,可是看到袁太太和她那群孩子,脸色都不正常,而且每人手上都拿了根棍子。李太太对于袁家,向来没有好感。不过人家既是指了名叫着,自也不能不睬,这就站到走廊上问道:“袁太太上街吗?我们可以一路。说着话向她看去,见她今天的装束改换了,脑后的两条长辫子,在头上挽了个横如意髻。她本来是个大肚囊子,穿起长衣服来,老远就可以看到她那个大肚子的。她的苦心孤诣的确把这个缺点,遮掩了不少。她身上穿着肥大一点的衣服,先撑起了上身。经过她一个星期的苦熬,每日只大半碗饭,并绝对禁用脂肪。肉固然是不吃,她自己的菜,连素油都不放下一点:那个大肚囊子在猛烈压迫下,缩小了一半。看时,自然有些改观了。她穿着一件短平膝盖的花布长衫,光了两条腿,登着白皮鞋,手里拿了根很粗的乌木手杖。围绕着她的孩子们也每人手上各拿了一根棍。最小的孩子,只有五岁,也拿了一柄坏的锅铲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就很让人猜疑了。

袁太太见这边人对她注意着,也感到孩子们一律武装,确是不好。这就回转头来向他们道:“无论我干什么事,都是成群的跟着,这是什么意思?都给我滚回去。”她对孩子表示过了,这才答复李太太道:“我不上街,我带孩子们到朋友那里去,大概来回有上十里路。我家里没人,只好把门锁着,想把钥匙存放在你这里,可以吗?”李太太道:“可以的,难道你家佣人都跟了去吗?”袁太太道:“要他挑一点东西,让他也跟了去。”说着,她就让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将钥匙送了过来。小山儿也站在走廊上问道:“你们大家拿棍子作什么?”那孩子手里拿了一根长可三尺的竹棍,摇着作个鞭打的样子,操川语道:“杂伙儿的,打人。”小山儿道:“打哪个?”他道:“打一个臭女人。”袁太太在她后面叫道:“你又胡说。我把你丢在家里,不要你去。”那孩子真怕不带他去。将钥匙抛在李太太手上,转身就走。袁太太向这边点了个头,说声“多请照顾”,就喊着大家都出来。果然,他们家全走出后门来了。除了袁太太和她大小六个孩子,还有个男佣人,另外他们来借住的一双夫妻,个个手上拿了东西。袁太太将后门锁着,手上拿了手杖,当了领队,带着这群人,顺了大路走去。她的两个男孩子,手上拿了棍子在空中乱舞,口里乱喊:“投降不投降?不投降就打死你!”李南泉夫妻都看了出神,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

袁太太那一队人马,似乎没有介意到别人的注意,浩浩荡荡,顺了大路走。这却看到这村子里的刘保长太太,很快地追了上去跑到袁太太面前,站着说了几句话,然后满脸笑容,向回路上走这村子里乡下人,照例叫她保长太太。可是避难到这村子里来的下江人,却瞧不起她。但她又很有些权势。地方上的事,非找保长不可,而保长又绝对服从她的话。因之太太们在玩笑中,又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做“正保长”,把她丈夫贬成副的。她对于这个称呼,倒也满意。李太太就叫道:“正保长,请过来谈谈,我有话问你。”她很高兴地道:“你打听袁太太的事唆?你们下江人,发财容易,扯拐也容易。他们家扯拐,你不晓得?袁完长要是不发财的话,也不会跟太太扯拐。”她说着话向这里走。走到半路,对山顶上忽然大叫道:“是哪个?快滚下来。你再动一下,我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山上也有人答话:“慢说这是巴县的公地,就是你家的私山,山上的野草,个个人都割得!”保长太太发出尖锐的声音骂道:“龟儿,你还嘴硬。老子做保长,门前的山草,都管不到吗?”说着,她在地面上拾起一块石头,向山上抛去。大家向对面山上看,原来有两个小伙子,弯腰拿着镰刀,在割山上的乱草。这些乱草,长有三尺多,乡下盖的草屋,都是把这草作材料。挑了去卖,一百捆扫帚大的草,可以卖到两升米的钱,所以,这不失为一种生产。

刘保长太太那一石头,当然是砸不着那山上割草的人。可是她驯练得有两条狗,当她发出尖锐的声音去骂人的时候,那两只狗一定奔到她身边来,听候调遣。她对着山上骂,又向山上抛着石头,这两条狗就知道她目的何在,汪汪地叫着,就向山顶上直奔。那两个割草的,第一是怕刘保长和他为难,第二怕这两条狗。只好扛了扁担,拿着镰刀,悄悄地走了。刘保长太太脸上,发出了笑容。她昂了头向山上骂道:“龟儿,怕你不走,我门口的小草,就不许人割。”她一面骂着,一面带了胜利的微笑,走到李太太面前来。李太太笑道:“正保长真有一点威风。刚才你找袁太太说话,又是什么公事?你说袁先生扯拐,他扯什么拐呢?”刘保长太太四围看了一下,笑道:“袁完长,弄了一个女人,租了房子住。这个女人的老板,是在学校里守门的。袁完长天天都在她家吃上午,一天有大半天在那里。不是猪肉,就是牛肉,天天同那个女人吃油大。袁太太打听得确实了,带着全家人去捉奸。”李南泉由屋子里跑出来问道:“这是真事?不至于吧?袁先生吸一支纸烟,都要剪成两半截,分两次过瘾,他也舍得这样浪费?”刘保长太太道:“他和我没得仇没得恨,我为啥子乱说他?袁太太托我打听这件事,我天天亲眼看到袁完长到那女人那里去。有得吃,有得穿,这女人好安逸。龟儿,上年和我扯皮,于今叫她晓得我老子的厉害!”

李南泉笑道:“原来你是对那女人取报复态度,可是你就没有想到这件事要连累着袁先生,你应当知道袁先生作过完长,将来他还会做完长,这次你得罪了他,下次你有事,找他帮忙的时候,你就要碰他的钉子了。”刘保长太太头一扭道:“难道袁完长不听太婆儿的话?袁太太叫我这样做,我就应当这样做。女人总要帮着女人嘛。”李南泉点点头笑道:“要得,这话我听得进。”于是向李太太道:“她也可以加入你们的集团了。当然,你们这里面,也少不了一名保长。”保长太太挺了胸脯子道:“那是当然。太太们有啥子事……”她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掉转身来,赶快就跑,口里大声吆喝道:“是哪个?在我这里打猪草,龟儿,你走不走?你不走,老子把你背篼都要撕烂来。”原来四川人养猪,除了喂它杂粮而外,大批的食料,还是山野里长的植物,大概没有毒性,而叶子长得粗大一点的植物,都在可用之列。农家的老弱,不问男女,每日背了一只竹片编扎的大背篼,手里拿了镰刀,四处去寻觅这种植物。这些野生的东西,不会有主人的,所以打猪草的人,他并不用征求人的同意。这时,有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沿着人行路打猪草,穿过这村子,虽然保长太太在此,他们也未曾介意。刘保长之家,在村子中心,不免就割草割到他家门口了。

这位刘保长太太,认为这种情形,是犯了禁的,她一阵风地跑了过去,脚板和人行路上的石板,合着拍子,她口里骂道:“朗个的,没有了王法唆?你们打猪草,打到老子门前来,你不认得我是刘保长?”那打猪草的孩子里面,有一个瘌痢,他是个初生的犊儿,僵了颈脖子道:“哪里有女保长?你是保长,我也不怕。猪草也不是你蓄的,朗个是你的?打猪草也不是派款子,你管不到。”保长太太抢上前,先把他放在地上的背篼一脚踢着向山坡下滚去,直滚到山沟里去,骂道:“龟儿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不认得老子?打了你,你就认得老子了。”说着,横出手掌去,就要扇他的大耳光。几个打猪草的孩子,首先跑了,这个癞痢头,势子孤了,也只好像那背篼似的,连跑带滚地到沟里躲去。刘保长太太两手叉了腰道:“龟儿子,你不认得老子,现在认得老子了吧?我认得你是抬滑竿老姜的儿子。二天修公路,老子就派你家两名夫子,你死瘌痢也逃不脱老子的手。你和老子扯皮,你会有相因占,那才是怪事!”村子里的人家,听到这番叫骂,都跑出来观望,见她获全胜,都有点不服。吴春圃先生将蒲扇拍了大腿,在走廊上缓缓踱着步子,笑道:“当保长有这样大的威风,将来胜利复员了,我也回山东老家当保长去,教书哪有保长这分权威呢?谁家门前的野草能够不许人动?”

李南泉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样简单。例如你看到刘保长到方完长公馆里去伺候差事的那分辛苦,你看了一回,也就不想作保长了。”吴春圃道:“当然义务与权利相对等。不受那份罪,他太太哪里来的这分威风。”李南泉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位保长太太今天所享受的这分权利,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我就是最好一个比例,点起菜油灯,搜索枯肠,在那里作谀墓式的文字。可是这边屋子里灯火辉煌……”李太太正提了一只菜篮子,由厨房那边出来,要上街去买菜。这就将提的空篮子使劲一摔,篮子在地面上打了几个滚。她沉着脸色道:“你又来了。”站着望了李先生。把眼睛瞪着。李南泉笑着鞠了躬道:“这算是我的错误,下不为例,好在我冒犯的话,还没有说出来,你总可以原谅。”说着,他就弯了腰把地面上那个菜篮子拾起,交到李太太手上。李太太当然不好意思再发脾气,脸色缓下来,低了声音道:“你这不叫成心吗?”这句话没有得到答复,隔壁邻居家里,有很尖锐的声音,叫着好:“要得!”同时“啪啪”地鼓了几下掌。原来是奚太太笑嘻嘻地站在她家屋檐下,向这里望着。她今天又穿了一套新装。上身穿的是蓝漏纱长衫。由白衬裙托着,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她胸襟前,挂了一个很大的鲜花球,直径够八九寸。那球是白色的茉莉花编扎的,在花中心,又用几朵红花作了红心。她手上拿了一把小花纸扇,上面带有蓝毛边,一开一展地在手上舞弄。

作品简介:

该书写于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开始连载,1948年底载完,历时三年多。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日寇的战争暴行同时率先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解剖国人在抗战中表现出的“劣根性”。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蜀东山村众生图。人物栩栩如生、传神阿堵.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台湾学者赵孝萱女士称该书是“张恨水的最重要代表作也是他一生作品最高巅峰”。

本书以抗战时期重庆郊区为背景,通过作家去南泉为轴心,展现了一幅川东风俗图,小公务员、教员、卖文为生的知识分子生活清贫,巨贾达官则是奢华腐败。小说描绘了日军对大后方狂轰滥炸,惨绝人寰的罪行,也表现了有正义感的文人的民族良知和对胜利充满信心。文字流畅,刻画入微,亲切感人。

作者:张恨水

标签:张恨水巴山夜雨抗战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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