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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故一九四二_第五章

刘震云
现代小说
总共9章(已完结

温故一九四二 精彩片段:

第五章

《大公报》被停刊三天。《大公报》停刊不怪《大公报》,全怪我故乡三千万灾民不争气。这些灾民中间,当然包括我姥娘一家,我二姥娘一家,我三姥娘一家,逃难的和留下的,饿死的和造反的,被狗吃的或被人吃的。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公报》。《大公报》重庆版于一九四三年二月一日刊载了他们在灾难中的各种遭遇。这激怒了委员长,于是下令停刊三天。当然,《大公报》这么做,一半是为了捕捉新闻,一半是出自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的被统治地位所带来的对劳苦大众的同情感。也许还有上层政治斗争牵涉到里面?这就不得而知了。他们派往灾区的记者叫张高峰。张高峰其人的个人历史、遭遇、悲欢,他的性格、为人及社会关系,虽然我很感兴趣,但根据我手头的资料,已无从考察,不过从文章中所反映出的个人品格,不失为一个素质优良、大概人到中年的男性。他在河南跑了许多地方,写了一篇前边曾引述过的《豫灾实录》。这篇稿子共六千字左右。没想到这六千字的文章,竟在偌大一个中国引起麻烦。麻烦的根本原因,是因为这六千字里写了三千万人的真实情况。其实三千万人每个人的遭遇都可以写上几万字、几十万字,他只写了六千字,六千字除以三千万,每人才平均0.0002个字,这接近于0,等于没写。这竟引起了几亿人的委员长大发肝火。大发肝火的原因,许多人把其归罪于蒋的官僚主义。但如前所述,蒋绝不是不相信,而是他手头还有许多比这重大得多的国际国内政治问题。他不愿让三千万灾民这样一件小事去影响他的头脑。三千万灾民不会影响他的统治,而重大问题的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处理不当,他都可能地位不稳甚至下台;轻重缓急,他心中自有掂量,绝不是我们这些书生和草民所能理解的。三千万里死了三百万,十个里边才死了一个,死了还会生,生生死死,无法穷尽,何必操心?这是蒋委员长对《大公报》不满的根本点,也是这起新闻事件的症结。悲剧在于,双方仍存在误会。写文章的仍认为是委员长不了解实情,不实事求是;委员长一腔怒火,又不好明发出来,于是只好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处理:下令停刊。

《豫灾实录》里除了描述灾区人民的苦难,还同样如《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那样,写了逃出灾区的灾民的路上情况。两相对照,我们就可以相信这场灾难与灾民逃难是真实的了。他写道,顺着陇海线逃往陕西的灾民成千上万,扒上火车的男男女女像人山一样。沿途遗弃子女者日有所闻,失足毙命者是家常便饭。因为扒火车,父子姑嫂常被截为两伙,又遭到骨肉分离之苦。人人成了一副生理骨骼挂图。没扒火车步行逃难的,扶老携幼,独轮车父推子拉,六七十岁的老夫妻喘喘地负荷而行。“老爷,五天没吃东西啦!”他写道:

我紧闭起眼睛,静听着路旁吱吱的独轮车声,像压在我的身上一样。

他还写到狗吃人、人吃人的情形。

情形当然都是真实的。如果只是真实的情况,《大公报》也不会停刊。要命的是在二月一日刊载了这篇“实录”之后,二月二日,《大公报》主编王芸生,又根据这篇“实录”,结合政府对灾区的态度,写了一篇述评刊出,题目是《看重庆,念中原》,这才彻底打乱了蒋的思路,或者说,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发火。

这篇评价说:

△昨日本报登载一篇《豫灾实录》,想读者都已看到了。读了那篇通讯,任何硬汉都得下泪。河南灾情之重,人民遭遇之惨,大家差不多都已知道;但毕竟重到什么程度,惨到什么情形,大家就很模糊了。谁知道那三千万同胞,大都已深陷在饥饿死亡的地狱。饿死的暴骨失肉;逃亡的扶老携幼,妻离子散,挤人丛,挨棍打,未必能够得到赈济委员会的登记证。吃杂草的毒发而死,啃干树皮的忍不住刺喉绞肠之苦。把妻女驮运到遥远的人肉市场,未必能够换到几斗粮食。这惨绝人寰的描写,实在令人不忍卒读。

△尤其令人不忍的,灾荒如此,粮课依然。县衙门捉人逼捐,饿着肚皮纳粮,卖了田纳粮。忆旧时读杜甫所咏叹的《石壕吏》辄为之掩卷叹息,乃不意竟依稀见到今日的事实。今天报载中央社鲁山电,谓“豫省三十一年度之征粮征购,虽在灾情严重下,进行亦颇顺利”。所谓:“据省田管处负责人谈,征购情形极为良好,各地人民均罄其所有,贡献国家”。这“罄其所有”四个字,实出诸血泪之笔。

文章接下去描写重庆物价跳涨,市场抢购,限价无限,而阔人豪奢的情况。然后说:

△河南的灾民卖田卖人甚至饿死,还照纳国课,为什么政府就不可以征发豪商巨富的资产并限制一般富有者“满不在乎”的购买力?看重庆,念中原,实在令人感慨万千。

这篇社评发表的当天,委员长就看到了。当晚,新闻检查所派人送来了国民党政府军事委员会限令《大会报》停刊三天的命令。《大公报》于是二月三、四、五日停刊了三天。

对于王芸生其人,我也像对张高峰一样不甚了了。但从现有资料看,其人在当时与当局似过从甚密,与蒋的贴身人物陈布雷甚至蒋本人都有交往。但可以肯定,他毕竟只是一个办报的,并不理解委员长的处境和内心。不过对他写社评的这种稍含幼稚的勇气,就是放到今天,也不能不佩服。要命的是,《大公报》被停刊,王芸生感到很不理解,他认为,这篇文章不过尽写实任务之百一,为什么竟触怒委员长了呢?委员长提倡“民主”和“自由”,这不和他的口号相违背、公开压迫舆论了吗?为此,王芸生向陈布雷询问究竟,陈说了一段我们前边曾引述过的话。由于陈是蒋的贴身人物(侍卫室二组组长),这段话值得再引述一遍,由此可看出蒋的孤独和为难:

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说是省政府???虚报灾情。李主席(培基)的报灾电,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员长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且严令河南的征实不得缓免。

可见连陈布雷也蒙在鼓里,陈的一番话,说得王芸生直眨巴眼。就像螺丝与螺母不但型号不同,连形状都不同所以根本无法对接一样,王芸生怪委员长不恤民命,其实责任不在蒋一方,而是王芸生不懂委员长的心。反过来,蒋心里对王肯定是极大的蔑视与看不起,怪他幼稚,不懂事,出门做事不令人放心。因此,在这篇社评发表之前,一九四二年末,美国国务院战时情报局曾约定邀请王芸生访美。经政府同意,发了护照,买了外汇,蒋介石宋美龄还为王芸生饯了行。飞机行期已定,这时王读到张高峰的报道,写了《看重庆,念中原》这篇文章。距出发的前两天,王芸生接到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张道藩的电话,说:

作品简介:

《温故一九四二》被公认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是作家刘震云的首部调查体小说,讲述了一个不能不为人知的、关于饥饿的故事。

刘震云形象地说:1942年河南因旱灾饿死的民众,相当于在那里建了三座奥斯维辛!冯小刚说:“二战时,希特勒和纳粹屠杀犹太人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但在1942年,中国河南旱灾饿死300万人,却很少人知道,不要说外国人,中国人也不知道。刘震云为此写了一本书,我在1993年看到,非常震撼。”

当年旱灾、蝗灾使粮食颗粒无收,哀鸿遍野,三千万民众离乡背井去陕西逃荒。刘震云为重温那段几乎已被这个民族淡忘的历史,走访灾难的幸存者,完成调查体小说,他也由此成为这场灾难的唯一记述者。

小说出版后,王朔几次力荐冯小刚拍成电影,然而从小说到电影,立项、驳回、修改、再立项……经历了19年的艰辛,《一九四二》才得以公映。电影故事中,刘震云以地主老范、长工栓柱、佃户瞎鹿与媳妇花枝一家等灾民的逃荒之路为主线,以美国《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等人的四处斡旋、蒋介石国民政府的不堪境况为副线,比小说更立体生动地再现了面对天灾时我们这个民族的生存态度。

电影故事比小说更直观,甚至更具文学性,电影中未拍或删掉的镜头在书中都予以保留。也由此看到刘震云获茅奖力作《一句顶一万句》前身的影子。

作者:刘震云

标签: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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