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樱海集_牺牲

老舍
现代小说
总共11章(已完结

樱海集 精彩片段:

牺牲

言语是奇怪的东西。拿差别说,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些特殊的词汇。只有某人才用某几个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白这整个的人,你决不能了解这几个字。我认识毛先生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们俩初次见面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不懂他的话,所以十分注意地听他自己解释,因而附带地也记住了当时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话,可不是因为他不会说国语。他的国语就是经国语推行委员会考试也得公公道道的给八十分。我听得很清楚。但是不明白,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话写一篇小说,极精美的印出来,我一定是不明白,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注解。

那正是个晴美的秋天,树叶刚有些黄的;蝴蝶们还和不少的秋花游戏着。这是那种特别的天气:在屋里吧,作不下工去,外边好象有点什么向你招手;出来吧,也并没什么一定可作的事:使人觉得工作可惜,不工作也可惜。我就正这么进退两难,看看窗外的天光,我想飞到那蓝色的空中去;继而一想,飞到那里又干什么呢?立起来,又坐下,好多次了,正象外边的小蝴蝶那样飞起去又落下来。秋光把人与蝶都支使得不知怎样好了。

最后,我决定出去看个朋友,仿佛看朋友到底象回事,而可以原谅自己似的。来到街上,我还没有决定去找哪个朋友。天气给了我个建议。这样晴爽的天,当然是到空旷地方去,我便想到光惠大学去找老梅,因为大学既在城外,又有很大的校园。

从楼下我就知道老梅是在屋里呢:他屋子的窗户都开着,窗台上还晒着两条雪白的手巾。我喊了他一声,他登时探出头来,头发在阳光下闪出个白圈儿似的。他招呼我上去,我便连蹦带跳地上了楼。不仅是他的屋子,楼上各处的门与窗都开着呢,一块块的阳光印在地板上,使人觉得非常的痛快。老梅在门口迎接我。他蹋拉着鞋片,穿着短衣,看着很自在;我想他大概是没有功课。

“好天气?!”我们俩不约而同的问出来,同时也都带出赞美的意思。

屋里敢情还另有一位人呢,我不认识。

老梅的手在我与那位的中间一拉线,我们立刻郑重地带出笑容,而后彼此点头,牙都露出点来,预备问“贵姓”。可是老梅都替我们说了:“——君;毛博士。”我们又彼此嗞了嗞牙。我坐在老梅的床上;毛博士背着窗,斜向屋门立着;老梅反倒坐在把椅子;不是他们俩很熟,就是老梅不大敬重这位博士,我想。

一边和老梅闲扯,我一边端详这位博士。这个人有点特别。他“全份武装”地穿着洋服,该怎样的就全怎样,例如手绢是在胸袋里掖着,领带上别着个针,表链在背心的下部横着,皮鞋尖擦得很亮等等。可是衣裳至少也象穿过三年的,鞋底厚得不很自然,显然是曾经换过掌儿。他不是“穿”洋服呢,倒好象是为谁许下了愿,发誓洋装三年似的;手绢必放在这儿,领带的针必别在那儿,都是一种责任,一种宗教上的条律。他不使人觉到穿西服的洋味儿,而令人联想到孝子扶杖披麻的那股勉强劲儿。

他的脸斜对着屋门,原来门旁的墙上有一面不小的镜子,他是照镜子玩呢。他的脸是两头翘,中间洼,象个元宝筐儿,鼻子好象是睡摇篮呢。眼睛因地势的关系——在元宝翅的溜坡上——也显着很深,象两个小圆槽,槽底上有点黑水;下巴往起翘着,因而下齿特别的向外,仿佛老和上齿顶得你出不来我进不去的。

他的身量不高,身上不算胖,也说不上瘦,恰好支得起那身责任洋服,可又不怎么带劲。脖子上安着那个元宝脑袋,脑袋上很负责地长着一大堆黑头发,过度负责地梳得光滑。

他照着镜子,照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赏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别。他是背着阳光,所以脸的中部有点黑暗,因为那块十分的低洼。一看这点洼而暗的地方,我就赶紧向窗外看看,生怕是忽然阴了天。这位博士把那么晴好的天气都带累得使人怀疑它了。这个人别扭。

他似乎没心听我们俩说什么,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开;非常地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特别注意他自己。他让我想到:这个人的穿洋服与生活着都是一种责任。

我不记得我们是正说什么呢,他忽然转过脸来,低洼的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仿佛向心里找点什么。及至眼又睁开,他的嘴刚要笑就又改变了计划,改为微声叹了口气,大概是表示他并没在心中找到什么。他的心里也许完全是空的。“怎样,博士?”老梅的口气带出来他确是对博士有点不敬重。

博士似乎没感觉到这个。利用叹气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仿佛天气很热似的。“牺牲太大了!”他说,把身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远去。

作品简介:

开开屋门,正看邻家院里的一树樱桃。再一探头,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儿绿海。这是五月的青岛,红樱绿海都在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

友人来信,要我的短篇小说,印集子。

找了找:已有十五六篇,其中有一两篇因搬家扯乱,有头无尾,干脆剔出;还有三四篇十分没劲的,也挑出来,顺手儿扔掉。整整剩下十篇,倒也不多不少。大概在这十五六篇之外,还至少应有两三篇,因向来不留副稿,而印出之后又不见得能篇篇看到,过了十天半月也就把它们忘死;好在这并不是多大的损失,丢了就丢了吧。

年方十九个月的小女生于济南,所以名济;这十篇东西,既然要成集子,自然也得有个名儿;照方吃烤肉,生于济南者名济,则生于青岛者——这十篇差不多都是在青岛写的——应当名青或岛。但青集与岛集都不好听,于是向屋外一望,继以探头,樱海岂不美哉!《樱海集》有了说明。下面该谈谈这十篇作品。

虽然这十篇是经过了一番剔选,可是我还得说实话,我看不起它们。不用问我哪篇较比的好,我看它们都不好。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在去年七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于是来到青岛。到了青岛不久,至友白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愿意干的事不准干,应当活着的人反倒死。是呀,我知道活一天便须欢蹦乱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写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块什么,它老在那儿!写得不好?因为心里堵得慌!我是个爱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向写东西写得很快,快与好虽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写一阵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来了。我不信什么江郎才尽那一套,更不信将近四十岁便得算老人;我愿老努力的写,几时入棺材,几时不再买稿纸。可是,环境也得允许我去写,我才能写,才能写得好。整天的瞎忙,在应休息的时间而拿起笔来写东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并不愿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出去,只说自己高明。不,我永远没说过自己高明;不过外面的压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这是非说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明,与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东西,至少要各担一半责任。

这可也不是专为向读者道歉。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从这十篇里可以显明的看到;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这些变动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不过确是有了变动。这些变动是这半年多的生活给予作品的一些颜色,是好是坏,还是那句——我不知道。有人爱黑,有人爱白;不过我的颜色是由我与我的环境而决定的。

有几篇的材料满够写成中篇或长篇的,因为忙,所以写得很短,好象面没酦好,所以馒头又小又硬。我要不把忙杀死,忙便会把我的作品全下了毒药!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呢?!

说了这么一大套,大概最大的好处也不过足以表明我没吹牛;那么,公道买卖,逛书店的先生们,请先尝后买,以免上当呀!

老舍序于青岛。一九三五,五月。

 目录

上任

牺牲

柳屯的

末一块钱

老年的浪漫

毛毛虫

善人

邻居们

月牙儿

阳光

作者:老舍

标签:樱海集老舍舒庆春

樱海集》最热门章节:
1阳光2月牙儿3邻居们4善人5毛毛虫6老年的浪漫7末一块钱8柳屯的9牺牲10上任
更多『现代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