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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海集_柳屯的

老舍
现代小说
总共11章(已完结

樱海集 精彩片段:

柳屯的

要计算我们村里的人们,在头几个手指上你总得数到夏家,不管你对这一家子的感情怎么样。夏家有三百来亩地,这就足以说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认我们的村子不算是很小。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他的儿子夏廉也信教。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这倒比信教不信教还更要紧:不过,他们父子决不肯抛弃了宗教,正如不肯割舍一两亩地。假如他们光信教而没有这些产业,大概偶尔到乡间巡视的洋牧师决不会特意地记住他们的姓名。事实上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而且信教,这便有了文章。

他们的心里颇有个数儿。要说为村里的公益事儿拿个块儿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钱袋好象天衣似的,没有缝儿。“我们信教,不开发这个。”信教的利益,在这里等着你呢。村里的人没有敢公然说他们父子刻薄的,可也没有人捧场夸奖他们厚道。他们若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们也就不敢无故地招惹他们,彼此敬而远之。不过,有的时候,人们还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这可就没的可说了。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知道我们厉害呀,别找上门来!事情是事情!”他们父子虽不这么明说,可确是这么股子劲儿。无论买什么,他们总比别人少花点儿;但是现钱交易,一手递钱,一手交货,他们管这个叫作教友派儿。至于偶尔被人家捉了大头,就是说明了“概不退换”,也得退换;教友派儿在这种关节上更露出些力量。没人敢惹他们,而他们又的确不是刺儿头——从远处看。

找上门来挨刺,他们父子实在有些无形的硬翎儿。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们离着精明还远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对罗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好象失落了点东西,找了六十多年还没有找着。被罗圈腿闹得身量也显着特别的矮,虽然努力挺着胸口也不怎么尊严。头也不大,眉毛比胡子似乎还长,因此那几根胡子老象怪委屈的。红眼边;眼珠不是黄的,也不是黑的,更说不上是蓝的,就那么灰不拉的,瘪瘪着;看人的时候永远拿鼻子尖瞄准儿,小尖下巴颏也随着翘起来。夏廉比父亲体面些,个子也高些。长脸,笑的时候仿佛都不愿脸上的肉动一动。眼睛老望着远处,似乎心中永远有点什么问题,他最会发楞。父亲要象个小蒜,儿子就象个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时候同过学。我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志愿是什么,他们不和别人谈心,嘴能象实心的核桃那么严。可是我晓得他们的产业越来越多。我也晓得,凡是他们要干的,哪怕是经过三年五载,最后必达到目的。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似乎没有失败过。他们会等;一回不行,再等;还不行,再等!坚忍战败了光阴,精明会抓住机会,往好里说,他们确是有可佩服的地方。很有几个人,因为看夏家这样一帆风顺,也信了教;他们以为夏家所信的神必是真灵验。这个想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实。

或者不仅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这么想:他们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失败呢?以我自己说,这不是出于忌妒,我并无意看他们的哈哈笑,这是一种好奇的推测。我总以为人究竟不能胜过一切,谁也得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拿人类全体说,我愿意,希望,咱们能战胜一切,就个人说,我不这么希望,也没有这种信仰。拿破仑碰了钉子,也该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这个看法是不错的。不错,我是因看见夏家父子而想起这个来,但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诅咒。谁知道这竟自象诅咒呢!我不喜欢他们的为人,真的;可也没想他们果然会失败。我并不是看见苍蝇落在胶上,便又可怜它了,不是;他们的失败实在太难堪了,太奇怪了!这件“事”使我的感情与理智分道而驰了。

前五年吧,我离开了家乡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便听说许多关于——也不大利于——我的老同学的话。把这些话凑在一处,合成这么一句:夏廉在柳屯——离我们那里六里多地的一个小村子——弄了个“人儿”。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人的身上,原来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儿就得出教。据我们村里的人看,无论是在白莲教,或什么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运。自然,夏廉要倒运,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心中也微微有点跳。至于由教会的观点看这件事的合理与否的,也有几位,可是他们的意见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带洋味儿。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儿!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边,单说这个“人”,他会弄人儿,太阳确是可以打西边出来了,也许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辈是独传。夏廉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活到十岁上就死了。夏嫂身体很弱,不见得再能生养。三辈子独传,到这儿眼看要断根!这个事实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并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地弄人儿,他的人缘正站在“好”的反面儿。

“断根也不能动洋钱”,谁看见那个楞辣椒也得这么想,这自然也是大家所以这样惊异的原因。弄人儿,他?他!

还有呢,他要是讨个小老婆,为是生儿子,大家也不会这么见神见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个娘们。“怪不得他老往远处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象都不愿费力气,只到嗓子那溜儿,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给眼睛挤咕出来。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别人都不过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还紧。可是比较的,我还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儿的同学。我不敢说是明白他,不过讲猜测的话,我或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拿他那点宗教说,大概除了他愿意偶尔有个洋牧师到家里坐一坐,和洋牧师喜欢教会里有几家基本教友,别无作用。他当义和拳或教友恐怕没有多少分别。神有一位还是有十位,对于他,完全没关系。牧师讲道他便听着,听完博爱他并不少占便宜。可是他愿作教友。他没有朋友,所以要有个地方去——教会正是个好地方。“你们不理我呀,我还不爱交接你们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这好象明明地在他那长脸上写着呢。

作品简介:

开开屋门,正看邻家院里的一树樱桃。再一探头,由两所房中间的隙空看见一小块儿绿海。这是五月的青岛,红樱绿海都在新从南方来的小风里。

友人来信,要我的短篇小说,印集子。

找了找:已有十五六篇,其中有一两篇因搬家扯乱,有头无尾,干脆剔出;还有三四篇十分没劲的,也挑出来,顺手儿扔掉。整整剩下十篇,倒也不多不少。大概在这十五六篇之外,还至少应有两三篇,因向来不留副稿,而印出之后又不见得能篇篇看到,过了十天半月也就把它们忘死;好在这并不是多大的损失,丢了就丢了吧。

年方十九个月的小女生于济南,所以名济;这十篇东西,既然要成集子,自然也得有个名儿;照方吃烤肉,生于济南者名济,则生于青岛者——这十篇差不多都是在青岛写的——应当名青或岛。但青集与岛集都不好听,于是向屋外一望,继以探头,樱海岂不美哉!《樱海集》有了说明。下面该谈谈这十篇作品。

虽然这十篇是经过了一番剔选,可是我还得说实话,我看不起它们。不用问我哪篇较比的好,我看它们都不好。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在去年七月中辞去齐大的教职,八月跑到上海。我不是去逛,而是想看看,能不能不再教书而专以写作挣饭吃。我早就想不再教书。在上海住了十几天,我心中凉下去,虽然天气是那么热。为什么心凉?兜底儿一句话:专仗着写东西吃不上饭。

第二步棋很好决定,还得去教书。于是来到青岛。到了青岛不久,至友白涤洲死去;我跑回北平哭了一场。

这两件事——不能去专心写作,与好友的死——使我好久好久打不起精神来;愿意干的事不准干,应当活着的人反倒死。是呀,我知道活一天便须欢蹦乱跳一天,我照常的作事写文章,但是心中堵着一块什么,它老在那儿!写得不好?因为心里堵得慌!我是个爱笑的人,笑不出了!我一向写东西写得很快,快与好虽非一回事,但刷刷的写一阵到底是件痛快事;哼,自去年秋天起,刷刷不上来了。我不信什么江郎才尽那一套,更不信将近四十岁便得算老人;我愿老努力的写,几时入棺材,几时不再买稿纸。可是,环境也得允许我去写,我才能写,才能写得好。整天的瞎忙,在应休息的时间而拿起笔来写东西,想要好,真不大容易!我并不愿把一切的罪过都推出去,只说自己高明。不,我永远没说过自己高明;不过外面的压迫也真的使我更不高明。这是非说出不可的,我自己的不高明,与那些使我更不高明的东西,至少要各担一半责任。

这可也不是专为向读者道歉。在风格上有一些变动,从这十篇里可以显明的看到;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这里的幽默成分,与以前的作品相较,少得多了。笑是不能勉强的。文字上呢,也显着老实了一些,细腻了一些。这些变动是好是坏,我不知道,不过确是有了变动。这些变动是这半年多的生活给予作品的一些颜色,是好是坏,还是那句——我不知道。有人爱黑,有人爱白;不过我的颜色是由我与我的环境而决定的。

有几篇的材料满够写成中篇或长篇的,因为忙,所以写得很短,好象面没酦好,所以馒头又小又硬。我要不把忙杀死,忙便会把我的作品全下了毒药!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呢?!

说了这么一大套,大概最大的好处也不过足以表明我没吹牛;那么,公道买卖,逛书店的先生们,请先尝后买,以免上当呀!

老舍序于青岛。一九三五,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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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任

牺牲

柳屯的

末一块钱

老年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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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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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老舍

标签:樱海集老舍舒庆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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