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物语 精彩片段:
第十章 铅笔盒物语(1969)
我是一只铁皮铅笔盒,带着上海产品特有的结实和挺括,尽管制造我的只是一家位于杨树浦区的里弄工厂。
我的盒盖上喷的是一层金灿灿的漆,左上角印着一轮蛋黄似的太阳,太阳的光芒被分解成一道道从中心向边缘扩散,渐行渐粗的直线。右下角是三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他们大大地伸展着胳膊,仿佛在向太阳索取拥抱,又仿佛是要拥抱太阳。打开盒盖,内里印的是一张九九乘法口诀表,底下有一行类似于注解的斜体小字:“洋为中用,古为今用。”
我的售价是三毛九分钱,这个价位在那个年代可以买八张油饼,或者二十个小实心包子。我躺在西湖边上一家文具店的柜台里,被一位从温州出差经过杭州的供销员相中。其实,当时被拿出来供他挑选的,还有另一只铅笔盒。那只铅笔盒比我略大一点,盒盖上喷的是象征着积雪的白漆,上面印着一束又红又黄的蜡梅,黄的是花瓣,红的是蕊。那个供销员最终选中我的原因,应该还是价差——那只铅笔盒的售价是四毛四分钱。五分钱对他来说也许不是障碍。他看上去穿着体面,从他卷起袖口的那只胳膊上,我看见了一只崭新的上海牌手表,表面的那张塑料贴膜还没来得及揭下。我猜想促使他决定花三毛九分钱而不是四毛四分钱的,是因为他考虑到这五分钱的差价,到底能不能为他产生五分钱的价值。
我被这个男人买去,带到温州,作为礼物送给了一位替他洗衣服的女人。女人接过礼物的时候,心下就明白了,这礼物是用来买太平的。第二天早上,当别的孩子不在场的时候,女人把这个铅笔盒悄悄地给了她的小儿子。这个孩子见到我的时候,眼睛噌地睁大了。他虽然读到了初中,却从来没拥有过一个属于他的铅笔盒。他的铅笔圆珠笔橡皮擦和米达尺,都是放在一个他母亲用零头布缝制的小布袋里。每逢需要在课堂上使用文具的时候,他总是偷偷摸摸地在课桌的抽屉里松开那条抽口的绳子,他无法忍受把布袋亮在桌面上的耻辱。
他把那个铅笔盒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如果非得要挑一根刺的话,那根刺就是那三个想拥抱太阳,或想被太阳拥抱的孩子脖子上的红领巾。他宁愿那是红袖章,因为他已经过了戴红领巾的年龄。当然,这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瑕疵。就在他想把我放进书包的那一秒钟里,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重大的疑虑。他知道他母亲的手通常握得很紧,不太可能在一个不是年也不是节的日子里,突发奇想把指缝松到一个可以一气漏过几毛钱的地步。
“你出门踢到钞票了?”孩子疑惑地问母亲。
母亲顿了一顿,才犹犹豫豫地说:“这是,你孟叔叔,送给你的。”
孩子一怔,站起来,把那只铅笔盒往地上狠狠一扔。在落地之前,它先撞到了凳角上,铁皮太薄,经不起摔打,红太阳上砸出了一条细小的凹痕。
“把你的裤腰带看紧点!”
男孩倏地跑出门去,扔下一句石子一样坚硬的话。这话是他偷听父母吵架时学来的。女人被拦腰砸着了,身子矮了下去。女人从前已经忍受过许多疼痛,后来还要忍受更多的疼痛,她没工夫为每一样疼痛叫嚷上半天,所以她只是默默地捡起破了相的铅笔盒,把它放到男孩的床头。
她很快就忘了这件事情。
可是男孩没有。
那个夜晚男孩枕着那只铅笔盒,像枕着火。他一夜没睡,心里有两样想法在彼此掐着颈脖。男孩半夜起来解手,看见地上拖着两个影子。到了早上,当男孩和他的哥哥们一同起床时,有一样想法已经被另一样杀死,男孩又成了一条影子的人。尊严是白脱油,经不住温火的诱惑,再硬再实也得化成水,男孩最终还是背着那个带着伤痕的铅笔盒去了学校。
男孩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从书包里掏出来,摆在了书桌最显眼的位置,给别人看,也给自己——他只是没有看够。他每看一遍,就会发现一些新的细节,比如在第三遍的时候,他就发现从左到右第七根太阳光芒线上,有一块比灰尘还小的气泡。再看到第五遍时,他发现中间那个孩子的书包带上,套色略有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