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物语 精彩片段:
第四章 老鼠物语(1968—1969)
我是一只看上去相貌很平常的老鼠,但是我的身世却极不寻常。
我是说,我祖先的身世极不寻常。
我的祖先二十多年前生活在日本国土西南端一个叫浦上的地区。它的窝巢就筑在一个粮仓的角落里,所以它从来不需要像其他的老鼠一样为饥饱的问题犯愁。粮仓的主人是一对慈眉善目的老夫妻,他们常常对前来说服他们买鼠药鼠夹的邻居说:“一只老鼠能吃得了几粒粮食呢?再说,不是还有猫吗?”可惜他们家的那只猫,也和主人一样心慈手软,每天宁愿看着窗外的蝴蝶发呆,也不愿意把眼睛转到就在它身边游走的老鼠身上。本来我的祖先完全可以过着这种衣食无忧的日子直到天年的,没想到就在它五个月大的某一个夏日里,那个叫浦上的地区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彻底打乱了它的生活轨迹。
大难来临之前通常是没有预兆、格外安详的,那天也不例外。我的祖先早早地吃了一顿午饭,而且吃得格外饱足。后来回想起来,就是这顿提前了半个小时的午餐,救了它一条命。那天我的祖先吃饱喝足了,在它那个稻草铺就的床上安然恬息。它做了一个颜色和气味都十分美好的梦:它梦见了油光锃亮的猪肉和覆盖着白色奶油的蛋糕。可惜这个梦只来得及展开一个序幕便被猝然切断,我的祖先被一声沉闷的巨响震醒,接着它听见了头顶隐隐传来的哀号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它一睁眼,发现四周一片漆黑,它似乎被埋在了一座万仞高山之下。它感到了热,是十个太阳叠加在一起的那种热。它明白若不立即逃离,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毙命,因为它已经闻到了毛发被燎着的焦煳味。它开始用它那几个在养尊处优的环境里渐渐退化了的爪子拼命地刨土。鼠类的视力在黑暗中几乎等于零,我的祖先完全是依靠嗅觉来爬行的。它用尖尖的鼻子拼命寻探着厚实的泥土中任何一丝狭窄的缝隙和气泡。它的鼻子为它的爪子引着路,它片刻不停地刨了整整两天两夜,直到把这几个月来在肚腹里囤聚的脂油消耗殆尽。
第三天的早上,它终于爬到了地面,却发现街道已经完全不是它上一次见过的那个样子了。仿佛有一阵飓风刮过了地面,将所有的房屋树木刮得无影无踪。风不仅带走了街道和景物,风也带走了颜色,我的祖先再也看不见树的绿、花的红、女人头巾上的丁香紫,还有孩子书包上的柠檬黄。那一片失去了建筑物和路标的遮拦,几乎一眼就可以望到地平线的空地上,只剩下一样颜色,那就是焦黑。
从那天起,我的祖先就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求生旅途,它每天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寻找果腹的食物:石头底下压着的动物残骸、没有彻底烧毁的碎布片和木屑……有一回它甚至从一具还没有完全焦化的尸体上,咬下了一根腥臭无比的手指头。正当它找不到任何可以下口的食物,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它突然闻到了一丝久违的香味——是饼干。它的鼻子引领着它,找到了一群戴着蓝色大盖帽的年轻人,原来是几个美国海军。它趁他们不备钻进了一只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箱里,吃了整整半包压缩饼干。那是它这一个月里唯一的一顿饱餐。它在那只箱子里待了几天,一直没有被主人发现。等到那个年轻的水兵终于打开箱子看见那只老鼠时,他已经搭着一艘海轮到了上海。很奇怪,他没有杀它,而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竹编的小笼子里,每天用米饭和清水喂它。这个美国人在上海待了一个星期,走到哪里就把我的祖先扬扬得意地展览给他的朋友和熟人。
“请看,这是世界上最最大胆、最最勇敢的英雄,是我从长崎一路带过来的。别看它的皮烧焦了一半,可是它挨过了魔鬼一样的原子弹。”
直到那时,我的祖先才知晓,那场扫毁了一个城市的飓风叫原子弹。
可是那位年轻的美国人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祖先的确非常勇敢,但却不是因为它大胆。老鼠原本就没有胆,所以老鼠不知道害怕。正因如此,在那场大灾难里别的动物都死光了,而我的祖先却幸运地存活了下来。世人常说的“胆小如鼠”实在是以讹传讹。
那个美国军人离开上海时,把我的祖先托付给了一位传教士,让他好好照顾这位“劫后余生的英雄”。那位传教士带着我的祖先,辗转走过了几个城市,最后在江南沿海一个叫温州的小城定居下来。我的祖先在传教士家里过了一阵锦衣玉食的日子之后,开始想念一只老鼠本该过的自由生活。于是在一个夜晚,趁着传教士沉沉入睡,它咬穿了牢笼,逃到附近的一处民房,筑起了自己的窝巢。很快,它就遇上了它的同类,一代又一代地繁衍着它们的子孙,直到我们。
这就是我祖先的故事。我是从我妈妈那里听来的,而我妈妈,则是从她的妈妈那里听来的。可是在听和在后来传给别人听的过程里,我并没有感觉到内心的颤动。我天生就是一只没有任何野心的老鼠,一直满足于平庸的生活。岂止是平庸,几乎是卑微。我居住在温州城里最贫穷的西角区,而我安营扎寨的那间屋子,又是这个区里最破最烂的一座平房。我很难在这家人的厨房里找到一口残羹剩饭,也不会在他们的垃圾桶里翻出一根值得一嚼的骨头,甚至都无法在任何一个角落找到一块略微完整些的布头。我不羡慕我的主人们,他们的日子几乎和老鼠一样卑贱。可是我实在不具备我祖先那种在废墟里连续刨掘两天而逃出生天的勇气,我连搬迁到另一条街的念头都不曾动过。我每天都活在半饥半饱的状态里,懒洋洋地看着这一家人为一些针尖大的事乌眼鸡似的相争,然后又为一些比针尖更小的事和解,周而复始,永不止息。
我有时候忍不住感叹:我那个显赫英勇的祖先,怎么会生下我这样一个慵懒无为的后裔?
屋子一天到晚都暗,白天走进去,像黄昏。黄昏走进去,像没有月亮的深夜。
两双膝盖抵着下颌,身子蜷成一只虾球,手里捏着一杆电筒,缩在被窝里看书。电池弱了,光照在纸上是一团病恹恹的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