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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明六帝纪_难兄难弟 魏忠贤

李洁非
中国历史
总共48章(已完结

龙床·明六帝纪 精彩片段:

难兄难弟

魏忠贤

阉祸,这自永乐以来与明王朝共生共长的毒瘤,到魏忠贤,终于发展到极致,亦就此划上句号。不过,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读明史读到后来,人们可能都有一种厌倦与麻木。因为实在太多,如过江之鲫,连绵不断、层出不穷,以致失去兴趣。我在提笔叙述魏忠贤故事前,就突然生出无聊之感,从王振想到汪直,从汪直想到刘瑾,从刘瑾想到魏忠贤,二百年间,到处活跃着此辈的身影,专权、怙宠、浊政、殃民,无所不为,以至偶尔不见此辈动静,反倒诧异,会单独地特别指出(例如嘉靖朝)。所以,在司空见惯的意义上,阉祸在明代确实缺乏新意,从内容到形式颇相雷同,本质不变,无非为害或大或小而已,慢慢会让人提不起兴致。

但天崇年间的政治、历史,不说魏忠贤不行。一方面不说不行,一方面阉祸大同小异又让人心生倦意,怎么办?只好落笔之前,先去思索和寻找有“魏式特色”的东西。通盘想了一下,觉得“魏式特色”表现于两点:一是登峰造极,一是造就了“阉党”。尤其第二点,是十足和独一无二的“魏氏特色”,《明史》为“阉党”辟出单独一卷(第三百零六卷)、在《列传》中拿出单独一个单元(列传第一百九十四),完全由于魏忠贤——《阉党传》除了开头拿正德年间几个人凑数外(其实不足称“党”),入传者,全部是魏氏集团成员。

一阉而可以致党,这才是魏忠贤的历史价值与分量之所在,也是这次“阉祸”不得不说之处。没有“阉党”,魏忠贤不过是一个很可恶然而也很普通的丑类,有了“阉党”,魏忠贤顿时提高了档次,一下子超越王振、汪直、刘瑾,把“阉祸”发展到一个新的水平。“阉党”的产生,可谓明朝晚期政治的焦点,是精神、道德、风气彻底败坏的标志。也就是说,“阉党”虽因魏氏而起,但所反映的问题,远为广泛、深刻,表明明朝的肌体整体溃烂。

叙表之前,还有一点尚须澄清:魏忠贤搞出“阉党”,王振、汪直、刘瑾等却不曾搞出来,是魏忠贤特别能干、才具过人么?绝对不是。魏忠贤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论才具,休说与“知识分子出身”的王振比,即比之同样不通文墨的刘瑾,亦远不如也——刘瑾专政期间,着实显露了一些政治能力——魏忠贤其人,既无见识,处事也相当拙劣,以他罕见的熏天之势,天启崩后居然束手就擒,其愚可知。魏氏独能在明代巨珰之中登峰造极,只是时势使然。第一条,是永乐、宣德以来形成的倚信太监的政治机制;第二条,是嘉靖以来士风严重椓丧堕落;第三条,是赶上熹宗那等极度缺心眼儿、“至愚至昧之童蒙”☾1☽的皇帝。有此三条,魏式人物必然出现,而不在于是谁。甚至可以推断,幸而此人是憨头憨脑的魏忠贤,假若换作另一个见识、处事都更厉害的角色,朱明的天下极可能就被别人夺了去,而不能再残喘近二十年,思宗朱由检连充当亡国之君的机会都不会有。

魏忠贤,直隶肃宁人。父亲名叫魏志敏,母亲姓刘☾2☽。娶过妻子,生有一女。他的为人,《酌中志》和《玉镜新谭》的描述出奇一致,咸用“亡(无)赖”一词。怎样一个“无赖”法?道是:“游手好闲,以穷日月”,“日觅金钱,夜则付之缠头(客人付与艺妓的锦帛,白居易《琵琶行》:“五陵少年争缠头。”代指买欢)”,“邀人豪饮,达日不休”,☾3☽“孤贫好色,赌博能饮”。☾4☽总之,虽然出身贫贱,却生就一副纨绔子弟性情,从来不务正业,唯知声色犬马。

这样鬼混了几年,他做出一项惊人决定:自宫。关于此事缘起,说法有二。《明史》说:“与群恶少博,少胜,为所苦,恚而自宫。”☾5☽亦即因为赌博欠债,走投无路而自宫,以便入宫混碗饭吃。《玉镜新谭》则记为:“忽患疡毒,身无完肌,迨阳具亦糜烂焉,思为阉寺(太监),遂以此为净身者。”☾6☽后说虽不为正史采,却似乎更合于情理。

明代宫庭,每隔数年,会增补数千名太监,基本取自畿辅之地的河北。此地民贫,居然因此形成一种风俗,“专借(入宫)以博富贵”。本来按正常程序,应该先向官家报名,录取之后再行阉割,洪武时还规定,“擅阉有厉禁,其下手之人,罪至寸磔”。但长久以来,此禁实际已“略不遵行”,北京周遭州县,自宫成风;“为人父者,忍薰腐其子,至有兄弟俱阉,而无一人入选者”,每次入选人数与擅自自宫者之间的比例,仅为十分之一,大多数自残之人只好沦为乞丐甚至抢劫犯。沈德符北上来京途中,一过河间、任邱以北,经常于“败垣”之中得见此辈,他心惊肉跳写道:“聚此数万残形之人于辇毂之侧,他日将有隐忧。”☾7☽

自宫的魏忠贤,便是这“数万残形之人”中一员。他显然也没有能够立即入选,度过一段“丐阉”时光。“敝衣褴缕,悬鹑百结,秽气熏人,人咸远之。竟日枵腹,无从所归……昼潜僻巷乞食,夜投破寺假息。”☾8☽老婆也弃他而去,不知所终。

但他总算运气不错,流浪一段时间后,进入某内宦府中充当伙伕,担水烧火,因做事“獧捷”,赢得赏识,替他打通关节,于万历十七年——是年二十一岁——入选宫中,终不致枉然自宫一回。

虽然进了宫,但魏氏一直处在太监群体底层。“选入禁中为小火者,盖中官最下职,执宫禁洒扫负荷之役”☾9☽,做最脏最苦的清洁工、搬运工,跟从前吃同一碗饭,无非从宫外挪到宫内而已,一干就是许多年。

而他恶习不改,在宫中仍旧与人赌博、相邀嫖妓。曾因手头窘迫,远赴四川税监邱乘云处“抽丰”(借钱)。邱乘云与他同出于大太监孙暹门下,宫中规矩,净身入宫者都要分在某高级宦官名下归其管理,其关系“犹座师之视门生”,因此魏忠贤与邱乘云相当于同门之谊,这才不远千里跑去求助于他,但因事先太监徐贵把魏忠贤素日种种无赖告知邱乘云,令邱心极厌恶,待魏到来,不但不给钱,反把他吊在空房中三天,险些饿死。这件事说明:第一,魏氏进宫后境遇基本没有改变,很长一段时间仍然维持着百无聊赖的“流氓无产者”生存方式;第二,毫无地位,邱乘云并非高级宦官,但魏氏距他尚有十万八千里,以致邱可随意取他性命——以这情形推测,魏氏本无可能爬至后来的高位,之能那样,实为运气极好的奇迹。

魏在四川被和尚秋月所救。秋月劝说邱乘云发十两银子作为路费,打发魏回京,又致书所熟识的内官监(宫庭基建处兼总务处)总理马谦。马谦是个好心人,魏忠贤私自出宫,是重罪,马谦看他可怜,兜住此事,并让他到甲字库(宫庭染料供应科)落脚,仍旧干清洁工、搬运工。

魏氏时来运转,是在万历末年。他年逾五旬,在宫中打杂已三十来年,眼看这辈子就这么交待了。那时,朱由校生母王氏“无人办膳”,魏忠贤运作一番,得到这份差事。在他,跟以往在宫中纯粹做苦力相比,不失为一种改善。但绝不是什么美差。盖因当时太子朱常洛,也如同乃父万历皇帝昔年一样,由于替自己生下长子的女人身份低贱而对其极其冷漠,所以王氏才落到“无人办膳”的地步。奴才的贵贱,全视主子的荣辱而定;给如此边缘化的主子当奴才,不可能意味着有远大前程,稍有能耐和靠山的人,都瞧不上这份差事。魏忠贤愿意给王氏烧火做饭,只觉境况稍强而已,不存更多奢望。但,王氏毕竟乃皇长孙生母;由这条线索,引出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知不觉间,谁都不放在眼里乃至谁都可以踹上一脚的老魏头,命运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作品简介:

《龙床·明六帝纪》为明代的六个皇帝作传。分别是:“另类”朱元璋,是独夫却不是民贼;篡位者朱棣,用一生给自己造了座假牌坊;“韦小宝”朱厚照,一个人格发育障碍的皇帝;朱厚熜,靠语言、心理控制权力的专家;朱由校,名正言顺的亡国之君;朱由检,被绑上道德战车的殉国者。

作者以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笔墨,叙述这些皇帝平生中的典型事件与行为。从朱元璋到朱由检,六个皇帝个性奇崛,各有其独具特色的统治铁腕或人格痼疾;透过居于明朝三百年历史始与终的这六个人和在他们的作用下,国家政治体制、政策措施的确立、实施及流变,作者清晰地描绘出明代并中国两千年以来帝制的内在肌理。

作者:李洁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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