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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_33、外侨学校的外国人

奥尔罕·帕慕克
传记回忆
总共38章(已完结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精彩片段:

33、外侨学校的外国人

如果把我在预备学校学英语那年算在内,我在罗伯特学院共待了四个年头。我的童年在这段时间宣告结束,我发现世界远比我心中怀疑的更令人迷惑、更无法触及、更遥远。整个童年我都跟关系紧密的家人待在一栋屋子、一条街、一个邻里,对我而言这就是世界中心。在我读中学以前,我的教育并未努力纠正我的观念:我个人的和宇宙的中心,给外面的世界制定了标准。如今上了中学,我发现我其实不住在世界中心,我住的地方不是——这更令人痛苦——世界的指标。发觉自己在世界上脆弱的角色,以及这世界的浩瀚无边(我喜欢创办学院的美国新教徒建造的图书馆,迷失在天花板低矮的迷宫中,呼吸扑鼻的旧纸味),使我觉得更孤单更脆弱。

一则,哥哥已不在这儿。我十六岁时,他去美国上耶鲁大学。我们或许打架打个不停,但我们也是心灵伴侣——对周遭世界加以讨论、分门别类、定位、褒贬——我跟他的情谊甚至比父母更牢固。撇开永无止境的竞争、辱骂、痛揍——对激发我的想像力并助长我的懒散贡献良多——我几乎没什么理由抱怨。但是,尤其当忧伤降临的时候,我便思念起他来。

我内在某个核心似乎已经崩解。但我的脑袋无法捉摸此核心的位置所在。似乎因为如此,使我无法全心致力于学习、家庭作业或其他任何事情。有时候,不再能不费气力地名列全班之冠,使我感到伤心,但我仿佛已经丧失为任何事过度难过或高兴的能力。小时候认为自己快乐时,人生就像丝绒一样柔软,像童话故事一样有趣。到了十三四岁,这幻想化成碎片。我不时设法全心相信其中一块碎片,于是决心将自己完全交给它,却发现自己再度漂流——就像每年学期开始,我决定在班上名列前茅,却达不到目标。有时候世界似乎越来越遥远,此种感觉在我的皮肤、我的脑子、我的触角最机警的时候最是深切。

这一切混乱当中存在着永无休止的性幻想,提醒我还有一个让我容身的另一个世界。我所知道的性不是能与另一人分享的东西,而是你独自一人创造出来的梦想。就像我学会识字的时候,我脑子里设定的机器为我念出每个字来,现在有部新机器几乎可从任何东西当中提取性的梦想或短暂欢乐,以鲜明清晰的色彩刻画引人遐思的场面。没有什么东西是神圣的——这部机器靠我所认识的每个人、我在报刊杂志看见的每张图片滋养,将指定细节剪贴成为性幻想后,我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而后被内疚感淹没时,我想起和从前两个中学同学(一个很胖,另一个有口吃)的谈话。口吃者结结巴巴地问我:“你做过吗?”是的,中学我就已经做了,但因为极其羞愧,我只能喃喃说出一个可能肯定也可能否定的答复。“噢,你不应该,绝不该!”口吃者叫道。想到像我这种聪明、沉默、用功的人如此堕落,使他脸红。“自慰是可怕的习惯,一旦开始做,就没完没了。”这时,我想起我的胖子朋友带着痛心悲哀的眼光注视我——虽然他也悄声劝告我不要自慰(我们之间称之为“三十一”),因为他也发现了这剂成瘾药物。现在他相信自己注定下地狱,就像知道自己注定肥胖,因此他面带服从上帝旨意的表情。

这些年的回忆当中还有一件事引发了相同的内疚与孤寂,在我上科技大学读建筑时持续下去。但这称不上新习惯:打从小学开始,我就有逃课的习惯。

最先是无聊感,或是对某种凭空想像却没人察觉的缺点感到羞耻,或只是知道那天若去上学会有太多事要做。原因或许和学校无关,我父母之间的争执,纯粹只是懒惰或不负责任、生病而待在家中厚颜无耻地让人照顾;必须背诗、想到被某个同学欺负,还有(在中学和大学时代)沉闷、忧伤、存在主义式的消沉——这些也被拿来当借口。有时我逃课是因为我是家中宠儿,因为当哥哥独自去上学时,我单独待在自己房间做事好得多。除此之外,我一直知道我永远无法像我哥哥一样成绩优秀。但是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跟我的忧伤来自相同的源头。

正当我祖父留下的遗产即将花光时,我父亲找到一份日内瓦的工作。那年冬天他跟我母亲一道过去,把我们交给祖母照顾,在她优柔寡断的管理下,我开始认真逃起课来。我当时八岁。每天早上,伊斯梅尔按铃带我们去上学,我哥哥便带着书包出门,而我则找借口耽搁:我还没收拾书包,我刚刚想起我忘掉的事情(祖母能不能给我一里拉?),喔,还有,我肚子痛,我鞋子湿了,我得换件衬衫。我哥哥很清楚我在搞什么鬼,他不希望上学迟到,便说:“咱门走吧,伊斯梅尔。你可以稍后回来接奥尔罕。”

我们的学校从家里走路四分钟。伊斯梅尔把我哥送去上学,再回来接我的时候,课即将开始。我的脚步拖得更慢,责怪别人把东西搞丢或没把东西准备好,假装肚子疼得厉害,因此没注意到伊斯梅尔按铃。这时,由于这一切谎言和诡计让人紧张,且多亏他们每天早晨让我喝的鬼牛奶(滚烫,腥臭味仍留在鼻孔里),我真的开始有点肚子痛。不一会儿,我那豆腐心肠的祖母便让了步。

“好吧,伊斯梅尔,实在太迟了,都敲钟了,我们还是把他留在家里吧。”然后她扬扬眉毛,转过身来对我说:“但是听着,明天你非去学校不可,懂吗?否则我就叫警察。我要写封信给你爸妈。”

几年后读中学,没人检查我的行踪,逃起课来更有意思。由于在街头每走一步都在抵偿我的罪过,我更有能力欣赏这种经验,得以看见只有真正漫无目的、游手好闲的傻子才会注意到的东西:那边那位妇女戴的一顶宽边角帽、尽管天天经过却被我错过的焦脸乞丐、在店里看报的理发师和学徒、对街公寓墙上的果酱广告女子、在塔克西姆广场运转的钟——它的形状像猪形存钱罐,若不是经过它的时候看见工人正修理它,我便可能完全错过——空空如也的汉堡店、奇哈格后街的锁匠、旧货商、家俱修理商、杂货店、邮票商、音乐店、古书店、尤克塞卡帝林的刻印店和打字机店,一切都和我小时候同母亲漫步这些街道时一样真实、美妙,一样耐人探寻。街头满是贩卖“芝米”、炸贻贝、肉菜烩饭、栗子、烧烤肉丸、鱼饼、小面团、“艾兰”(ayran,一种优酪乳饮料)、冰镇果汁的小贩,什么东西投我所好,我就买来吃。我站在街角,手里拿一瓶汽水,看着一群男生踢足球(他们跟我一样逃课,或根本没上学?)。我沿着从没见过的巷子走去,感受到片刻的愉悦。有时我瞥瞥表,心想着此时学校发生的事情,我的内疚使我的忧伤更为强烈。

中学那几年,我探索别别喀和欧塔廓伊的后街,鲁梅利堡垒四周的山丘,以及鲁梅利堡垒、欸米甘和伊斯亭耶当时仍在使用的停靠站,还有渔夫的咖啡馆以及四周的停泊站。我搭渡轮前往当时行驶渡轮的每个地方,享受渡轮提供的一切乐趣,饱览博斯普鲁斯的其他城镇——在窗口打盹的老妇人,快乐的猫儿,后街的希腊旧屋,你仍能发现这些房子清晨不锁门。

犯罪之后,我往往决心回归正途:做个好学生,更常画画,去美国念艺术,不再作弄我那些尽管心地善良却都成了讽刺漫画的美国老师们,不再惹恼我那些暮气沉沉、心怀叵测、惹我恼火的土耳其老师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内疚把我造就成狂热的理想主义者。那些日子里,在我生命中的成年人当中最普遍的罪过——这些是我最无法饶恕的罪过——是不诚实与不真诚。从他们问候彼此的健康,到他们威胁我们这些学生的方式,从他们的购物习惯,到他们彬彬有礼的论调,在我看来,他们生活中的一切表现都表里不一,而那种“生活经验”——他们老是跟我说我不具备这东西——意味着过了某种年纪能轻而易举地装模作样、八面玲珑,而后安坐下来装无辜。请别误解,我也耍弄过许多伎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撒过一大堆谎,但事后,强烈的罪恶感、惶惑不安、惟恐被发现的恐惧深深苦恼着我,一度使我怀疑自己再也无法觉得安稳和“正常”,这使我本身的谎言和伪善具有某种重要性。我决心不再说谎或伪善,并不是因为我的良心不许可,或因为我认为撒谎和表里不一是同一回事,而是因为伴随过失而来的不安使我忍无可忍。

这些折磨,越来越强烈的折磨,不仅在我弄虚作假后才出现,它们随时可能袭来:和朋友说俏皮话、独自在贝尤鲁排队看电影、和我刚认识的漂亮女孩牵着手的时候。一只大眼不知从哪儿荡来,悬浮在我眼前,像某种监视器,无情地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付钱给卖票亭的女人,牵了漂亮女孩的手后找话说)以及我说的每一句老套平庸、言不由衷的蠢话(“请给我一张《俄罗斯情书》的电影票,中间座位。”“这是你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派对吗?”)。我同时是自己的电影导演和主角,既身在其中,也同时从嘲弄的远处观看。一旦撞破自己,我只能维持几秒钟的“正常”神态,随后便坠入痛苦不安的深渊,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羞愧、担心、惊恐、害怕,仿佛有人把我的灵魂像摺纸般一摺再摺,沮丧加剧的同时,我感到我的心开始摇摆不定。

作品简介:

这是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奥尔罕·帕慕克的自传性作品。

《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书写的既是一部个人的历史,更是这座城市的忧伤。对帕慕克而言,伊斯坦布尔一直是一座充满帝国遗迹的城市。这个城市特有的“呼愁”,早已渗入少年帕慕克的身体和灵魂之中。如今作为作家的帕慕克,以其独特的历史感与善于描写的杰出天分,重访家族秘史,发掘旧地往事的脉络,拼贴出当代伊斯坦布尔的城市生活。跟随他的成长记忆,我们可以目睹他个人失落的美好时光,认识传统和现代并存的城市历史,感受土耳其文明的感伤。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翻译:何佩桦

标签:奥尔罕·帕慕克伊斯坦布尔土耳其外国文学回忆录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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