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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三部曲_锁闭的屋子 8

保罗·奥斯特
外国小说
总共27章(已完结

纽约三部曲 精彩片段:

锁闭的屋子

8

在巴黎,情况在我看来变得更奇怪了。这里的天空似乎比纽约更显真切,更加变幻莫测。我发现自己被这种变化深深吸引住了,头一两天,我一直在观察天空——坐在旅馆的房间里,琢磨着云层,期待着某种变化。这里的云层带有北方的特点,那些梦幻般的云朵一直变来变去,一会儿聚集在苍茫的大山上,匆匆落下一阵雨点,然后飘散开,接着又聚集在一处,徐徐掠过太阳,折射出变幻不定的光线。巴黎的天空有其自身的规律,跟底下的城市并没有多大关系。如果说那些建筑物看起来是如此坚固,稳如磐石,坚不可摧,那么天空就显得辽阔而无所定形,随着纷纷扰扰的变化而变化。第一个星期,我觉得自己好像被完全颠倒了过来。这是一个旧世界的城市,跟纽约一无相似之处——纽约天气变化不大,街上总是闹闹哄哄,云层呆板无趣,建筑物颇具侵略性。我背井离乡,突然间真有些不知身处何方之感。我觉得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至少每隔一个小时就得提醒自己一次来巴黎的初衷。

我的法语不怎么好也不算太烂。我能听懂别人说的话,但自己开口就有点困难,有时候,甚至绞尽脑汁也说不出最简单的单词。但这还是让我获得了几分快感,我相信——体验作为一连串声音的语言,滞留在语义表层却抓不住内在的涵义——但也很疲惫,使得我被封闭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为了搞懂人家说的意思,我得暗暗地先把每个单词翻译成英文,这就意味着即使我听明白了,我理解到的东西也是有偏差的——事倍功半。一些细微的差别,一些潜意识中的联系,一些言外之意——对我来说都被损耗了。最后,就算说我错失了所有也不为过。

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推进。我花了几天时间才开启了调查,不过一旦找到了第一个,其他人就接踵而至。当然,也有不少失望的事。维斯纳格拉迪斯基已经死了;范肖教过英语的学生我一个也没找到;那个雇用范肖的《纽约时报》办事处的女士几年前就离职了。这样的事情都在意料之中,但我依然耿耿于怀,因为我知道哪怕是最小的缝隙也有可能是致命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留白,画面上的空白,不管我把其他地方填得多满,疑问将一直存在,这就意味着这项工作将永远不能真正划上句号。

我和戴德蒙夫妇谈过,和那位范肖曾为他工作过的艺术图书出版商谈过,和那个名叫安妮的女人(原来,是他的一个女友)谈过,也跟那个电影制片人谈过。“都是些零活,”他用带俄语腔的英语对我说,“他干的就是这些。翻译、脚本梗概、为我妻子代笔写些小文章。他是个聪明的男孩,可是太犟了。非常精通文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给他个演戏的机会——甚至主动提出送他去学下部片子里用得上的击剑和骑马。我喜欢他的模样,觉得他会有出息的。可他没兴趣。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他说。诸如此类。那也没什么关系。那部电影赚了好几百万呢,我会在乎一个男孩愿不愿演吗?”

我到这里来是有事要办,可是坐在这男人位于亨利马丹大道上的一幢宏伟的公寓里,等着他在接电话的空当里讲上一句话时,我突然意识到我不需要再听他说什么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而此人显然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如果待下去听他说,我也许会得到更多的细节,更多相关的情节,但那不过又是一堆无用的笔记而已。我佯称要写一本书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渐渐忘记了我的目的。够了,我对自己说,有意识地重复着索菲的话,已经够了,这时,我起身告辞了。

重点是现在没人盯着我了。我不必像在家里那样装模作样了,不必给自己弄出那么多忙不完的工作来糊弄索菲了。把戏结束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这子虚乌有的传记撇到一边去。在过河走回我住的旅馆的那十分钟里,我感受到了几个月来从未有过的愉快。事情被简化了,最后归结为如此明晰的单一问题。但是,当我沉浸在这种想法之中时,却意识到这情形事实上有多么糟糕。我现在已经走到头了,可我还是没法找到他。我一直在找的那个错误还从来没有浮出水面。眼下没有头绪,没有线索,无迹可寻。范肖被埋在了什么地方,他的整个人生也被一起埋葬了。除非他想被人发现,否则我不可能有一丁点机会。

然而,我还在朝前推进,试图把事情做到最后一步,做到山穷水尽为止,抓住最后几次访谈机会不顾一切地挖掘下去,在见完每一个要约见的人之前绝不停手。我该给索菲打电话了。一天,我甚至都已经到了邮局,排队等着接通国际长途,但我还是没打这个电话。我现在时不时地就会词不达意,我害怕在电话里会变得不知所措。说到底,我想对她说什么呢?后来我给她寄了一张印有劳莱与哈迪☾1☽照片的明信片作为替代。我在背面写道:“真正的婚姻从来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看看背面这一对吧。足以证明任何情形都有可能,不是吗?也许我们应该恢复理智了。至少,记得在我回来之前把壁橱清理好吧。拥抱本。”

我在第二天下午见了安妮·米肖,我们约在圣日尔曼大街的拉鲁盖咖啡馆见面,我进去时,她好像有点吃惊。她跟我说到的范肖那些事都无关紧要:谁吻了谁,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谁说了什么,等等。接下来同样的话题又扯了一会儿。但我要说的是,一开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因为她把我误认成范肖了。只是一闪而过,如她所说,然后就消失了。当然,以前也有人说过我们两个长得挺像,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发自内心,带来这么直接的冲击。肯定是我脸上有所反应,因为她很快就向我道歉了(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在后来那两三个小时的谈话中,她又几次回到这个话题上——有一次她甚至自相矛盾地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其实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像他。肯定是因为你们都是美国人的缘故。”

可是,我总觉得心神不安,不禁有些心惊肉跳。有什么恐怖的事情正在发生,我再也不能控制它了。我内心的天空变暗了——这一点可以肯定;地面也在颤抖。我发现自己很难静坐,也很难移动。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我似乎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思维停止在世界开始的地方,我不断这样告诉自己。但自我也在这个世界上,我回答自己,同样地,思维也来自于这个世界。问题是我已不能够给出正确的区分了。这永不可能是那。苹果不是橘子,桃子不是李子。你能用舌头尝出它们的区别,然后你就知道了,就像是从心里知道的一样。但是,我开始觉得每一件事物尝起来都一样。我不再感到饥饿,我再也没办法让自己开口吃东西了。

至于戴德蒙夫妇,那就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范肖不可能找到比他们更合适的赞助人了。我在巴黎见过的所有那些人里,这对夫妇是最友善最仁慈的。他们请我去他们家喝一杯,还留我在那里吃晚饭,然后,当我们吃到第二道菜时,他俩竭力劝我去看看他们在瓦尔的别墅——就是范肖住过的那个地方,不必匆匆逛一趟就回来,他们说,因为他们8月之前都不会去那里。对于范肖和他的创作来说,那里都是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戴德蒙先生说,毫无疑问,如果我能亲眼去看一下的话,对我要写的书将大有裨益。我不可能不同意,我的话刚一出口,戴德蒙太太马上就拎起电话,用她那精确而优雅的法语作好了安排。

我在巴黎已经没有什么事了,于是我坐上了第二天下午的火车。对我来说,寻踪的线索就到头了,我走向湮没的南行之旅。不管我心里存着什么幻想(范肖重返法国的微小可能;他在同一个地方躲藏两次的不合逻辑的想法),等我到了那里,一切希望都烟消云散了。房子是空的;没有住人的迹象。第二天,在察看楼上的房间时,我偶然见到范肖写在墙上的一首短诗——但我早就读过这首诗了,落款的日期是1972年8月25日。他再没有回来过。我觉得就连这么想一下都显得挺蠢。

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我花了几天时间和附近的居民聊天:附近的农民,找村里的居民和小镇周边的人们。我把范肖的照片拿给他们看,装作是他的兄弟,但感觉更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私家侦探,手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的小丑。有些人还记得他,有些不记得了,还有一些拿不准的。那都没什么区别。我发现南方口音的法语简直没法听懂(带那种卷舌的小舌音和末尾的鼻音),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我见过的所有那些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在范肖走后和他有过联系。那是跟他住得最近的邻居——一个佃户,就住在这条路下去一英里外。这是一个瘦小的男人,四十来岁,身上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脏。他那房子阴冷潮湿,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十七世纪的建筑,似乎是单身一人住在那里,只有那条松露犬和一把猎枪陪着他。他显然为自己曾是范肖的朋友而感到自豪,为了证明他们的关系有多亲密,他给我看了范肖回美国后寄来的一顶白色牛仔帽。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话。这顶帽子还在原来的包装盒里,显然还从来没戴过。他说他要把这顶帽子留到合适的场合戴,接下来就开始发表让我头痛不已的政治性的长篇大论。革命就要来了,他说,革命一来,他就要去买一匹白马和一挺机关枪,戴上他的帽子,骑马冲到镇上主街,把所有战时跟德国人勾结过的店主都射死。就像在美国一样,他说。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扯了一大通牛仔和印第安人的事。可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插话说,试图打断他。不,不,他坚持说,如今还是这样。难道我不知道第五大道的枪战吗?难道我没听说过阿帕切人☾2☽的事吗?这种争论毫无意义。为了替自己的无知作辩护,我告诉他我住在另一个地区。

我在那座别墅里又待了几天。我的打算是只要有可能,就什么都不做,休息一下。我累坏了,在回巴黎前,我需要找个机会重整旗鼓。一两天过去了。我漫步穿过田野,走到树林那边,坐在户外阳光下阅读译成法文的美国侦探小说。这本该是一种极好的疗愈:留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任凭思绪随意飘荡。可是这一切并非真的有效。这幢房子里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到了第三天,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单独待在那里,我永远不可能单独待在这地方。范肖在这里,不管我怎么努力不去想他,都摆脱不了。这是意想不到的,让人心烦。现在我已经不想找他了,他却变得比之前更有存在感了。整个过程都被逆转了。在花了几个月寻找他以后,我觉得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找到的人。我不是在寻找范肖,事实上,我反而是一直在逃离他。我为自己策划这本书——这部虚假的传记,没完没了的弯路——不过是想把他赶走,一种让他离我越远越好的诡计。如果我能说服自己我是在找他,那么他一定是在其他什么地方——遥不可及的远方,我有生之年无法抵达的地方。可我一直都弄错了。范肖恰恰就在我所在的地方,从一开始就在这里。从他第一封信送达的那一刻,我一直费力地想象他,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我的意识中总是一片空白。至多也只是一种贫乏的想象:一间锁闭的屋子。在这个范围内:范肖独居一室,处于神秘的幽禁中——也许还活着,也许还有气息,正做着上帝才知道的梦。这屋子,我现在发现,就在我自己的脑壳之中。

作品简介:

《玻璃城》、《幽灵》、《锁闭的房间》被称为纽约三部曲。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侦探小说,奥斯特通过营造哥特式的紧张气氛,设置一个又一个悬念来诱使读者与之一起踏上追寻身份和存在意义的心灵之旅。

玻璃城:深更半夜,一个陌生电话打到侦探小说作家奎恩家里,这让他陷入了比任何侦探小说更为扑朔迷离的案情之中。

幽灵:布鲁受雇于怀特去监视布莱克。监视,跟踪,一年过去了,他一无所获,布鲁几近崩溃。

锁闭的房间:一封不期而至的信,告诉“我”——范肖的童年好友,范肖失踪了,留下妻儿和一堆非同寻常的手稿。按照范肖以前的意愿,“我”被要求处理这些手稿。起初一切很顺利,范肖的手稿得以出版。与此同时,我娶了范肖漂亮的妻子,做了范肖儿子的父亲。然而,“我”突然发现范肖竟然还活着!

作者:保罗·奥斯特

翻译:文敏

标签:保罗·奥斯特纽约三部曲美国外国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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