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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_异国他乡

毛姆
外国小说
总共7章(已完结

第一人称单数 精彩片段:

异国他乡

我认识布兰德夫妇很长时间后才发现,他俩与费迪·阿贝斯坦没有任何联系。我第一次见到费迪的时候他肯定已经年近五十五岁了。在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已经七十有余了,但外表看起来变化不大。他浓密而卷曲的头发非常凌乱,而且已经全白了,但他的体型依然是那样健美。人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美男子,这一点当无异议。他依然长着一副闪米特人☾1☽的英俊脸型,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这双眼睛曾扰动了多少女人平静的心。他身材高挑,皮肤光洁,脸盘呈椭圆形。他的衣着非常讲究。现在他穿着一身晚礼服,在我看来,依然是一个最英俊的男人。他在衬衣前别了一颗黑色的大珍珠,手指上戴着几个镶着蓝宝石的白金戒指。也许他的这身装束有些招摇,但你会感到只有这样才能显出他的性格,否则就不成其为他这个人了。

“我毕竟是一个东方人,”他说道,“在我身上会存在一些喜好奢华的野蛮人习性。”

我常常想,费迪·阿贝斯坦的传奇生平非常适合写一部传记。他不是一个伟人,但在一定限度内,他将自己的人生打造成了一件艺术品。他的人生就是一件微缩版的艺术杰作,就像是一幅波斯细密画,由于精美而珍贵。不幸的是这幅画的画布太小,画布上的文字也残破不全了。这些文字记载的人物现在也都老了,而且不久就将离开人世。他的人生经历非同寻常,但他不愿将自己的经历用文字记述下来。他将自己的过去视为完全归他个人品味的佳肴,不容他人觊觎。他还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除了马克斯·比尔博姆☾2☽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哪个人能够公平地评判这个问题。在今天这个冷酷的世界上,其他人都无法以温情的态度来看待这些琐碎的小事,从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中感悟到愁伤。我想,马克斯如果处在我的位置,他一定能比我更快、更深刻地看清费迪的内心世界。但就是不知他是否会将其敏锐的目光投向这样的地方。他这个人天生就适合马克斯来动笔记述。那么要由谁来为这部优雅的传记配插图呢?我想可能只有奥伯利·比亚兹莱☾3☽才有资格。这样,一座三点支撑的铜碑就有可能被竖立起来。这个纪念物就这样被包裹在精美的半透明琥珀中,与日月同辉,与江河同在。

费迪征服的是社交场所,他打交道的对象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他出生在南非,一直到他二十岁时才来到伦敦。起先他在股票交易所干了一段时间。但他父亲死后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因此他就退出了这个行当,成了一个花花公子。那时的英国社会仍然是封闭型的,一个犹太人想要打破重重障碍,挤进这个圈子很不容易。但对费迪而言,这些障碍就像耶利哥的城墙☾4☽一样轻易就被跨越了。他人长得很英俊,且非常有钱;他爱好体育运动,善于交际。他在可胜街有一套豪宅。室内布置的都是最漂亮的法国家具,还雇了一个法国厨师,买了一辆布鲁厄姆牌敞篷轿车。他人生的第一步非常精彩,把这段故事写下来肯定非常吸引人。但这些过去的事情都消逝在幽暗的时光深渊里。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早已享有伦敦最英俊男子之一的美名。我是在诺福克的一栋富丽堂皇的私宅内第一次见到他的。当时我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而女主人喜爱文学,因而邀请我到她家去做客。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到场的客人们都是些显赫的名流,这样的场面真是把我镇住了。客人共有十六位,身处这些内阁部长、贵妇和上院议员们中间,我既感到腼腆又感到孤独。他们谈论的人和事我都一无所知。他们虽然对我彬彬有礼,但很冷淡。我意识到我成了女主人的一个负担。这时费迪救了我。他陪我坐着,陪我聊天,陪我散步。他知道我是个作家后就跟我谈戏剧和小说。他了解到我曾在欧洲大陆待了很长时间后,就与我谈法国、德国和西班牙,让我感到开心。他似乎真的喜欢与我在一起。他使我产生了一种我俩与其他客人截然不同的感觉,让我感到有点儿飘飘然。我俩主要是谈论一些精神领域的话题,使其他客人谈论的话题,如政治事件、某人离婚的丑闻和越来越不愿猎杀野鸡等,显得有点儿可笑。如果费迪在他的灵魂深处对我们身边的这些英国绅士们有些许的蔑视,我相信他只对我才流露出这种态度。现在想想,很难说这不是他老于世故的表现,他很可能是以这种非常微妙的方式来取悦于我。我想,他当然愿意展示自己的魅力。他通过与我亲切地交谈,让我对他感激涕零。但他如果不是真的对文学艺术感兴趣,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一个毫无名气的小作家费这样的脑筋。我是个作家,而他是个犹太人,身处这些客人之中,我感觉我与他就本质而言都是异类。但他坦然的心态令我羡慕。他在这些人中表现得轻松自若,所有的客人都称呼他费迪。他似乎总是精神饱满、情绪高昂。他说话总是妙语连珠,笑话与俏皮话一个接一个。大家都很喜欢他,因为他让大家笑声不断,而且从不谈些别人不懂的东西而让听者难堪。他将些许东方的浪漫带到聚会中来,但巧妙地让客人们感到这是一种英国式风格。只要有他在场,氛围一定就会欢快起来,就绝不会出现冷场的尴尬局面。而这种冷场的局面时不时地会出现在英国人的聚会中,使主人和客人都非常扫兴。当眼看就要出现冷场的局面时,费迪·阿贝斯坦会马上谈起一个人人都感兴趣的话题。他就是这样一位任何聚会都缺之不可的宝贝。他总是有讲不完的犹太人故事。他还非常善于模仿。他经常拿出一副犹太教拉比的腔调,把犹太人模仿得惟妙惟肖。他缩着脖子,露出一副狡诈的表情,语调也油滑起来。他不是成了一个拉比,就是一个年老的布商,或者是一个精明的旅行推销员,或者是法兰克福一个肥胖的老鸨。他的表演就像戏剧一样精彩。由于他本人就是一个犹太人,因此我尽管也被他的表演逗得哈哈大笑,但内心里总是有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残忍地拿自己的同胞作为取笑的对象,对这样的幽默我难以欣赏。后来我发现,讽刺犹太人是他的专长。无论我在哪里见到他,早晚都会听到他讲最近听说的犹太人笑话。

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讲给我听的故事却与犹太人无关。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让我至今也难以忘记,但出于各种原因我至今还从来没有机会将这个故事讲给其他人听。我在这里叙述了这个故事,是因为尽管这是些偶然出现的稀奇古怪的小事,但其中的人物可不一般。我认为这些人物的名字至少应该出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社会史中,否则那真是一种悲哀。他告诉我说,他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应邀到乡村的一户人家做客。而兰特里夫人☾5☽是客人之一。她当时是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红极一时。巧合的是,萨默塞特公爵夫人也住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她曾在艾灵顿选美大赛中当选为选美皇后。他与萨默塞特公爵夫人也有点儿熟。他忽发奇想,如果能将这两个女人带到一处,那一定非常有趣。他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了兰特里夫人。夫人欣然同意。他立即动笔给公爵夫人写信,询问公爵夫人是否同意他带着这个有名的美人前来拜见她。他说,让这位当代(当时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最可爱的美人前来瞻仰她这位永远是最可爱的美人非常合适。“用一切手段把她带来,”公爵夫人回信道,“但我事先警告你,她见了我后会感到大受打击的。”他俩坐了一辆双马拉着的四轮马车出发了。兰特里夫人戴着一顶紧紧扣住头部的蓝色帽子,从帽子上垂下一条长长的缎带。这顶帽子让她绝美的头型显露了出来,使她的蓝眼睛显得更蓝了。女主人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小个子女人,她长着一双小而圆的眼睛。她用嘲讽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光彩照人的女客人。她们一面喝茶一面聊天。然后他俩就又坐马车回去了。在马车里兰特里夫人一言不发。当费迪看看她时,发现她正在默默地哭泣。他俩回到住处后,兰特里夫人一头扎进自己的房间,晚上都没有下楼来吃晚饭。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已经逝去。

费迪让我留下了通讯地址。我回到伦敦后还没过几天,他就请我赴宴。宴会上主宾加一起只有六个人。其中一位是嫁给了一个英国贵族的美国女人,一位是个瑞典画家,还有一个女演员和一个著名的评论家。主人用美酒佳肴款待我们,席间的谈话既轻松又充满了智慧。吃完饭后,应客人们的请求,费迪弹起了钢琴。但他只弹维也纳的华尔兹舞曲。后来我才发现,弹奏维也纳舞曲是他的专长。这些曲调轻快、旋律优美,给人带来感官享受的音乐与他喜欢炫耀而又谨慎的性格相吻合。他击键的手势非常优美,一点儿也不做作,弹奏出的曲调轻柔悦耳。这是我第一次与他在一起吃饭时的情形。往后我俩还在一起吃过很多次饭。他一年会宴请我两三次。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与他在其他人举办的宴会上碰面的次数愈来愈多。这是由于我的社会地位上升了,而他的社会地位却可能有点儿下降。近几年来,我有时发现他也出现在其他犹太人举办的派对上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有时会长时间地打量着自己的犹太同胞。我想我从他的眼神中已经看出来了,他一定是在善意地想,世界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并为此而感到开心。有些人说他有些傲慢,但我不这样看。他让人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他以往只跟上层名流们打交道。他是一个真心热爱艺术的人,他最开心的事就是与艺术家们交往。与艺术家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恭敬有加。而与那些显赫的大人物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插科打诨,大大咧咧,似乎毫不在意他们显赫的身份。他的艺术品位非常高雅,他的许多朋友都乐意向他讨教这方面的知识。他是能够鉴赏古旧家具的第一批大师。他曾将许多珍贵的家具从古老宅邸的阁楼中拯救了出来,使这些家具重新被摆放在客厅内显眼的地方。他喜欢到各个拍卖行去转转,然后给那些想要立即拍下某个漂亮物件的贵妇们出点儿主意,让她们的投资物有所值。他既富裕,又有一副好脾气。他喜欢光顾艺术场所。如果他欣赏某位年轻画家的天赋,就会千方百计地为他揽活;如果他听说某位富豪家中来了一位著名的小提琴手,而他无法在其他场合听其演奏,就会约定要到这位富豪家里去听一场。但他从来都不会让那些富豪朋友们感到失望。他的欣赏水平非常之高,没有哪位南郭先生能蒙过他的耳朵。他对那些音乐天赋平庸者们虽然彬彬有礼,但绝不随意恭维。他也经常在自己家里举办音乐会。尽管这些音乐会邀请的客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人数也不多,但客人们都感到他的音乐会非常令人愉悦。

他一生都没有结过婚。

“我是一个饱经世故的男人,”他说道,“我自认对人没有偏见,能适应各种口味的女人☾6☽。但我还是不能娶一位非犹太籍女人为妻。这就如同有些男人能穿着无尾礼服去看歌剧,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我就是做不到。”

“那您为什么不娶一位犹太女子呢?”

(我并没有听过他的这段对话,但他是一个无拘无束的人,我猜他肯定是这样轻松地谈论这个话题的。)

“犹太女人的生育能力太强,如果娶了犹太女人就会有一大堆孩子。想想满世界都是些小艾奇、小雅科布、小丽贝卡、小利亚、小雷切尔,这我可真受不了。”

但他的风流韵事不少,当年风流倜傥的他如今性感依然。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情种。我曾听一些上了年纪的贵妇人谈到,当年的他可是风度翩翩,魅力四射呀。她们回忆道,当年有一个女人让他给迷得神魂颠倒。我猜这个女人一定是被他的内在美所迷倒,而其他人觉察不到,因而责怪他过于英俊。我还听说曾有一些我现在只在传记中读到过大名的显赫贵妇们也曾与他有过一腿,这让我很感兴趣。我在伊顿公学的校园中和桥牌桌旁也见过这些继承了亡夫遗产与爵位的贵妇们。她们或对孙辈们唠唠叨叨,或牌技糟糕透顶。见到她们,我就不禁要想起当年她们为那个英俊的犹太小伙神魂颠倒的罪孽往事。在费迪众多的风流韵事中,最臭名昭著的就是他与赫里福德公爵夫人的关系了。她是维多利亚女王在位末期最可爱、最大胆、最时髦的美人之一了。他俩的暧昧关系持续了二十年之久。在这期间他肯定也与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了,但他俩的关系却始终很稳定,而且得到了旁人的认可。他俩最后结束了这种不正常的关系。而他在失去了一位人老珠黄的情妇的同时,却多了一个忠实的朋友,这件事也足以证明他的老练圆滑。我还记得在不是很久以前的一次午餐会上与他俩见过一次面。她是一个个子高高的老妇人,一副居高临下的派头,衰老不堪的脸上却是浓妆重抹。这个午餐会是在卡尔顿咖啡厅举行的,费迪做东,但他迟到了几分钟。他要给客人们上一道饭前的鸡尾酒。公爵夫人告诉他说,大家都已经喝过了。

“哦,您的眼睛真亮,真让我羡慕。”

这位把脸涂成了红赭石颜色的老妇人高兴得满脸放光。

作品简介:

★现代作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萨默塞特·毛姆。对于他直言不讳、毫无虚饰地讲故事的能力我无限钦佩。

——乔治·奥威尔

★在短篇小说这一较小形式的方面,几乎没有一个作家(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故的)能与他媲美。

——安东尼·伯吉斯

★六个故事,上演多幕人间短剧;带你领略多重人性,冷暖世情。

★毛姆创作精力最旺盛时期的短篇力作。

★原单行本国内首次出版。

一件本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小事却产生了重大的后果,这真是谁也无法料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机遇之缘。我们一个最细微的活动也许就能对他人的一生产生重大的影响,而这些人又与我们毫不相干。如果不是某一天我穿过了街道,我这里要讲的故事就绝不会发生。生活有时真的是非常荒诞,只有特别有幽默感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乐趣。——《贞洁》

作者:毛姆

翻译:张晓峰

标签:毛姆第一人称单数英国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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