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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单数_灵机一动

毛姆
外国小说
总共7章(已完结

第一人称单数 精彩片段:

灵机一动

我猜很少有人知道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创作《阿喀琉斯雕像》一书的动机是什么。由于这本书已经被称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了,因此我想,如果我把这部小说创作时出现的方方面面的事情做一个简要的陈述,对于所有以严肃的态度来研究文学的大学生们而言,肯定极为有趣。确实,诚如文学评论家们所言,这是一部永生的杰作。而我下面的记述则可以在无所事事时供消磨时间之用。也许将来的历史学家们在编纂我们这个时间的文学编年史时,可以将之作为一个可供参考的野史资料。

当然,所有参加了《阿喀琉斯雕像》一书出版的人都还记得这本书畅销的盛况。印刷工们夜以继日地拼命印刷,装订工们手不停闲地忙着装订,但还是供不应求。这本小说出了一版又一版,但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美国,都无法满足书商们雪片般落下的订单要求。这本书被迅速翻译成了欧洲所有语言的版本。最近又有人宣布说,可能很快就要有日语和乌尔都语☾1☽的版本要出版了。但这部小说先是以章回连载小说的形式出现在大西洋两岸的杂志中。这是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代理商的编辑们的所为。他们急于捞金,但似乎有些过于性急。由这部小说改编的戏剧已经上演,该剧在纽约轰动一时。毫无疑问,当这部戏剧在伦敦上演的时候,也同样会取得巨大的成功。此外,这部小说的电影版权也拍出了高价。虽然在文学圈内普遍认为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的这本书获利的数额可能被夸大了,但毫无疑问的是,她靠这一本书就足以安度晚年,不必再为金钱的事发愁了。

一本书能同时博得出版界与文学批评界的青睐,这本身就很不寻常。而她,也只有她(我大胆下了这个评语)才能平息这个圈子内的不和。这就更证明了她的价值。过去,虽然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得到了批评家们心悦诚服的赞扬(她也确实应该得到这种赞扬),而公众对她的丰功伟绩却一如既往地淡然置之。她出版的每一部小说都不算厚,且印刷精美,有白色的硬书皮;她的书都被高度赞誉为杰作,在报纸的文学评论版中得到连篇累版的报道,在文学周刊中占有整版的评论(这些周刊现在只能在年代久远的俱乐部内见到。它们堆放在俱乐部内落满尘埃的图书室内)。所有博览群书的人都读过这些书,对这些书评价甚高。但博览群书的人似乎都不买书。因此,她的书也就卖不出去多少了。

这样一位杰出的作家,且公认其作品文笔优美,情节曲折,却不为普通民众所知,这真是丑闻一宗。在美国,她几乎完全不为人所知。虽然卡尔·范·韦克滕先生☾2☽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对公众的迟钝予以怒斥。但公众依然是麻木不仁。她的代理人是她的一个热烈崇拜者。此人逼迫一位美国出版商出版她的两部小说。说如果不出版她的书,就拒绝为他提供其他他急迫需要的书稿(这些书无疑都是些垃圾)。因此,这两本书才得到了及时出版。报界对这两本书的评价颇高,这说明美国的文化精英们充分认识到她的文学天才。但在她的第三部小说出版之前,美国的出版商们还是以出版商一贯粗鲁的口吻告诉她的经纪人说,把钱用于出版她的书,还不如拿这些钱去买几瓶杜松子酒喝呢。

自打《阿喀琉斯雕像》一书走红后,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的其他书籍也都纷纷再次印刷出版了(卡尔·范·韦克滕先生又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坚定但伤心地指出,十五年前,他就曾撰文来唤起公众对这个杰出作家的关注)。关于这些书的评论文章充斥各大报刊,当然会引起读者的广泛关注了。因此,我无需在这里对这些书再进行介绍了。而且在卡尔·范·韦克滕先生已经写了两篇精湛的评论文章后,再对这两部小说发表评论文章肯定也是拾人牙慧。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很早就开始从事写作了。当她还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时,她就出版了她创作的第一本书(一系列挽歌的合集)。自那以后,每隔两三年她就推出一部新著,不是诗集就是散文集。她将自己的文学作品当作艺术来看待,因此绝不为了凑数而瞎编乱造。当《阿喀琉斯雕像》完稿时,她已经五十七岁了,据此可以推断出,她出版的作品数量相当可观。她一共出版了六本诗集。而且都是以拉丁文作为这些诗集的书名,如《法利埃》(Felicitas)《和平之海》(Pax Maris)和《铜管乐三重奏》(Aes Triplex)等。所有这些诗集的内容都非常严肃。她追求的是作品的艺术性,摒弃了那条轻佻、荒诞之路。她的写作始终保持着挽歌的特色,十四行诗代表着她的写作风格。而她作品的最大特点是大量采用了颂歌体裁,一种现今有点儿被人们所遗忘了的诗体。可以断言,她的颂歌《致法利埃校长》有资格入选任何英文诗集。这首诗不仅节奏鲜明,而且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法兰西那片可爱的大地,因而饱受人们的赞誉。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用回忆三部曲《杜倍雷》描绘了杜·贝莱☾3☽记忆中的法国卢瓦尔河谷地区,描绘了法国的沙特尔城及城中窗户都镶嵌着宝石的大教堂,描绘了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生机勃勃的各城镇。她在这部散文集中使用的语言充满深情,因为布洛涅地区是她在法国所到过的最偏远的地区。她婚后从英国的马盖特乘坐轮船到这个地区进行过短暂的旅游。但她晕船很厉害,而且发现那些海边胜地的居民居然听不懂她流利而地道的法语,因而大受打击。因此她决定不再到这个地方来了,免得自己不仅身体遭罪,而且还要丢面子。尽管她在诗集《和平之海》中多次赞誉这个地方,称赞这里的人们勇敢与和睦,但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乘船到这个险恶之地来。

在《伍德·威尔逊颂》这首诗中,也有许多华美的篇章。但令我感到遗憾的是,由于她对这个优秀男人的情感发生了变化,作者决定不再出版这本诗集了。但我认为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最优秀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她写了好几部散文集,而且相互有关联。这些散文集的书名分别是:《苏塞克斯的秋天》《维多利亚女王》《死亡》《诺福克的春天》《乔治时期的建筑》《德佳吉列夫先生》《但丁》。她也写作一些杂文。这些杂文的字里行间充斥着渊博的学识和丰富的想象,写的都是十七世纪耶稣会教士的生活和关于百年战争期间的文学的文章。正是她的这些散文使她赢得了人们的盛赞,使她成为本世纪英语文学最伟大的大师之一。她认为自己的写作风格既铿锵有力,又活泼风趣;既精雕细琢,又浅显易懂。她认为这是自己写作上的长处。只有在她的散文中才能窥见到她怡人但克制的妙笔,其幽默的语言让读者对她的作品爱不释手。她的作品中不仅是想法幽默,用词幽默,更微妙的是,她用的标点符号都很幽默。在突发的灵感下,她发现连接符也能产生喜剧效果。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大量使用了这种修辞方式,效果绝佳。如果您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而且幽默感又很强,那您见到她作品中horse-collar(马轭)这样的用法一定不会一笑而过,而会咯咯地笑个不停;您的文化层次越高,您就会笑得越厉害。她的朋友们都说,她这种幽默使其他形式的幽默都显得粗俗和夸张了。有好几位作家都曾试图模仿她的这种写作手法,但都无功而返。无论人们如何评论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但一定要承认,她确实能将连接符应用到极致,从中挖掘出所有的幽默元素,而且她在这方面的才能别人只能望尘莫及。

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居住的公寓离大理石拱门☾4☽不远。这里位置很好,房租便宜。她的公寓套房中临街有一间堂皇的客厅,一间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用的卧室,十分宽敞;一间背街的餐厅,略显阴暗,挨着厨房还有一间狭小的卧室。这间卧室归阿伯特·福雷斯特先生使用。他还负责付整个公寓的租金。就在这间堂皇的客厅里,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每个星期二下午都要与她的朋友们聚一聚。她家的布置既朴素又简洁。墙上壁纸的图案是由威廉·莫里斯☾5☽亲自设计的,墙上挂着用普通的黑色木框装裱的装饰画。这些画都是采用金属版印刷法印制的。当时的金属印刷法还比较便宜。室内除了那张卷盖式的书桌外,其余的都是齐本德尔时期的家具。这张桌子出于路易十六时期,与其他家具也很相配。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就在这张书桌上进行她的写作。这一点会向所有第一次来拜访她的客人们进行介绍,而且很少有人看到这张书桌而不感到心情激动。客厅内的地毯很厚实,但光线稍显阴暗。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平时就坐在一把直背老式靠椅上。这靠椅上套着红色锦缎的椅套,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惹人注目之处。但这把椅子是客厅内唯一舒适的座位,她独自坐在这里,在一帮客人中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一个无法让人猜出其年龄的女人将茶端了上来。她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没有人来介绍她是什么人。但她无需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吩咐,主动承担了为每个客人倒茶的烦人工作,因此也就有了与每个客人交谈的机会。应当承认,她的谈吐不俗。虽然她说话的语气欠生动,发出的重音难以听清,因而让人有一种缺乏幽默感的印象,但她谈话的内容非常广泛,且有根有据,让人感到颇受启发,十分有趣。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通晓社会科学、法律和宗教。她博览群书,记忆惊人。她非常善于引经据典,随口就是一句箴言,显得非常睿智。在三十年的时光里,她结识了很多名流,因而知道许多逸闻趣事。但她并不炫耀这些故事,只是偶尔说说,免得遭人反感。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有一种能吸引各式各样人的本事。当然我也是其中之一了。在她的客厅里,你能同时见到一位前首相、一位报社老板和派往某个世界一流大国的大使。我总是认为,这些大人物们到她这里来是为了能结识一些放荡不羁的文化人;这些波西米亚人现在衣着整洁,大人物们完全不必担心他们会弄脏了自己笔挺的西装。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对政治非常感兴趣,我就亲耳听一位内阁大臣坦率地对她说,她的理解能力堪比男人。她一直反对妇女拥有参政权。但当妇女们最终还是获得了这种权利后,她竟然也偶尔有了参选议员的想法。她感到为难的是,不知道该选择哪个党派。

“总而言之,”她耸了耸有点多肉的双肩,开玩笑地说道,“我不会自己去组建一个党。”

就如同许多严肃的爱国者一样,她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决定先观望形势的变化,不明确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后来,当工党占了上风的时候,她断然转向工党。如果她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能够应邀成为工党在议会中的一员,她将毫不踌躇地接受这个议员的职务,进入政坛,成为受压迫的工人阶级的捍卫者。

她的客厅内总是有外国客人出没。如果客人是捷克斯洛伐克人、意大利人和法国人,则这些客人必定都是些著名人士;如果是美国人,哪怕无名小卒也可成为她的座上嘉宾。但她并非一个只结交权贵的势利小人。在她的客厅里你就很少能看到任何一个公爵的身影。当然,如果这个公爵的地位出现了重大改变除外,她的客厅里也很少会有一个贵族的遗孀。除非这个女人犯了大错。如离婚了,或者写了一部小说,要么就是伪造了支票,等等。这样她就能博得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的同情。她很少与画家们往来,搞美术的人都少言寡语,见人腼腆;她对搞音乐的人也没有兴趣,这些搞音乐的人如果稍有名气,你要是请他们演奏一段,他们一般都不太痛快。而且音乐也会成为交谈的障碍。人们如果想听音乐,他们完全可以到音乐厅去听。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喜欢能展现出微妙的心灵之声的文学。她愿意接待作家,特别是经常亲切地接待那些毫无名气、但很有潜力的作家。她对那些拥有天赋的文学新人青睐有加。那些不时到她这里喝杯茶的著名作家们,在初入文学之路时几乎都得到过她的鼓励,她的指点。她的文学地位已经足够牢固了,丝毫不用担心他人的妒忌。她也听到风言风语。说崇拜她的那些颇有天赋的年轻作家们非常羡慕那些对她不感冒的同行,那些具有同样天赋的作家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相信自己追随者们的判断,对那些风言风语不予理睬。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成功地创办类似于十八世纪法国沙龙一样的聚会。在我们这个尚未开化的国度,这可是一个从未有人成功过的先例。被邀请“在星期二吃个点心,喝杯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情,这已经成了文学圈子内的共识。当你来到这间朴素而幽暗的客厅内,坐在齐本德尔式椅子上,你会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仿佛正处在文学历史的殿堂中。美国大使就曾经对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这样说过:

“福雷斯特夫人,与您在一起喝杯茶真是一种头脑的享受。让我回味无穷,流连忘返啊。”

这种场合有时候确实叫人有点儿诚惶诚恐。阿伯特·福雷斯特夫人的品位是如此之高,她能嗅出芬芳,能看出璞玉,她的这种本领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有时看得目瞪口呆。

就我而言,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想要进入她那似乎位于云端之上的交往圈子,我必须先喝上一两杯鸡尾酒给自己壮壮胆。说实在话,我认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个圈子中的一员。因此,一天下午,我来到她家门口,我本该对开门的女佣说:“福雷斯特夫人在家吗?”但我却鬼使神差地问道:“今天有礼拜活动吗?”

作品简介:

★现代作家中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萨默塞特·毛姆。对于他直言不讳、毫无虚饰地讲故事的能力我无限钦佩。

——乔治·奥威尔

★在短篇小说这一较小形式的方面,几乎没有一个作家(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故的)能与他媲美。

——安东尼·伯吉斯

★六个故事,上演多幕人间短剧;带你领略多重人性,冷暖世情。

★毛姆创作精力最旺盛时期的短篇力作。

★原单行本国内首次出版。

一件本来也许不会发生的小事却产生了重大的后果,这真是谁也无法料到。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要靠机遇之缘。我们一个最细微的活动也许就能对他人的一生产生重大的影响,而这些人又与我们毫不相干。如果不是某一天我穿过了街道,我这里要讲的故事就绝不会发生。生活有时真的是非常荒诞,只有特别有幽默感的人才能品味出其中的乐趣。——《贞洁》

作者:毛姆

翻译:张晓峰

标签:毛姆第一人称单数英国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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