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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中国人_痛苦的中国人 3、观察者寻求一名证人

彼得·汉德克
随笔杂谈
总共10章(已完结

痛苦的中国人 精彩片段:

痛苦的中国人

3、观察者寻求一名证人

之后几天里,我没有出过一次门。大多数时间里,我都趴在床上,把头埋在胳膊肘窝里。这只手臂有点像一个壁垒,我觉得在它的后方完全无忧无虑了。有时,我会伸手抓起一只盲蛛放在手心里,任它跑来跑去,手心感觉痒痒的,很惬意。其间,我也会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凝望着房间里的墙壁。墙上有一只挂钩,上面挂着一只手电筒和一只鞋拔。

窗外,两根绳子如拇指一般粗,来回晃动着。白天,会看见人们用其中一根绳子吊起一只盛满灰浆的桶,把灰浆运往楼上施工,然后再用另一根绳子把空桶送下来,再装满灰浆,两根绳子就这样交替运行着:人们正在重新粉刷大楼的正面外墙。清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这两根麻绳看上去特别粗壮结实,颜色也显得更加暗淡模糊。可是一到夜里,绳子便显得筋疲力尽。好在它们时不时会撞击一下窗玻璃,倒还能让人重新看得清楚些。如果夜里有月光的话,绳子便会闪现出如玻璃般晶莹透亮的光芒:白天,融化后的雪水会沿着绳子往下流淌,随即又重新冻结起来。

电话铃一次次地响起,但都是一些因拨错号码而打错的电话——似乎在萨尔茨堡这座城市里,不仅满大街都能看到秩序混乱的竞走运动员,而且到处都有乱拨电话号码的人。电话那头,一会儿说是要找“神甫室”里某个名叫“西格弗里德”的男人,一会儿又说找“过境货物海关”,后来甚至还有人打来找“兼职公司”。之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冲着电话机大吼道:“别再烦我了!”接着,我便远离电话机,再也不去靠近它了。

这几天上午,总会有邮件从门缝里塞进来。大多都是些广告传单,不过有一次塞进来一封信,是一张表格,还在某处打了一个叉,上面的标题是:“简要通知”。

白天,从超市里不时传来嘈杂声,算是为生活增添了一点色彩。每到午休时,我甚至都会迫不及待地想再次听到楼下那些杯子碰撞所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响声。

当然,这一切也可以以另外的方式来讲述。照镜子时,看不到眼睛了。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躯体的存在:这就是说,我再也感受不到阳光和风雨,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和温暖,这是一种缺失。我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的我,没有神态,只不过是一个浑身疼痛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因为不存在什么观察者,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好观察的。暮色里,我有一次把温特山错看成一片森林了。还有一次,我把悬崖峭壁错当成了一个绞刑架。在斯陶芬山里,有火山爆发了,紫灰色的烟团从三角锥状的尖顶里大量向外喷发。然而,当我后来又望向西边时,那整座山早就缩成了只有原来一半高的废墟堆。(事实上,主峰此时刚好被大片雨云覆盖,因此唯有山前那个小得多的山峰显露在我的眼前。)那么,“西边”指的是什么呢?要说那些地理方位则毫无意义,就像是对一个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乘船遇难的人而言:谈不上什么方位,笼罩的是混乱不堪。然而,有一次我试图穿上衣服时,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伸不进衣服里,站着像与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脱了臼的罪犯一样(简直是可笑)。我听到那些喧闹声,仿佛到了季节:仿佛它们并不是从地平线那儿传来的,而是所谓从某个角落里,阴险地从背后而来,犹如突然袭击,也没有那些与之相关的躯体图像。那些习以为常的寒鸦叫声,此刻听上去像一排正在齐射的枪炮轰鸣声;突然响起的一阵马蹄声,就像一个已经停止不动的钟突然又走了起来(但很快又停了);那一声声公鸡的啼叫既像是警报,又像是吹响最后归营的号角。每当树林上空那些电车电线相互碰撞到一起时,便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一场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

也时常会见到一些令人发笑的情景:有一次,在终点站回形弯道上确实站着几匹马。它们在出租马车前,可能是因为迷了路才来到这里的。而在马车座上坐着几个胸前挂着相机的外国游客,面朝着这个居民区,犹豫地把相机拿在胸口高度。然而,我并没有笑。

此时,我绝对没有把自己看成是堕落。我的内心里甚至产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放逐”自己的惬意,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让自己遭受那地地道道的黑暗,那刺骨寒风的磨难;让自己经受和坦然面对最恶劣的逆境的考验。是惬意?是兴致。是兴致?是坚定不移。是坚定不移吗?是对生存条件的认可吧。

在所有这些日子里,我从来也没有感觉到像罪责一样的东西。我所感受的东西,是些更为可怕的东西。我将一根很长的毛线针戳进了某个人的心脏里,如此正中要害,甚至连皮肤表面都看不出半点伤口来。大家居然还因此向我表示祝贺。唯独我看到自己从此以后——这个词语是无法避免的——便活在了诅咒之中。(而且也没有亲眼目睹的人伸出手去遮住自己的脸;即使有人喊出“举起手来!”,我或许也不会把手举起来,当然并非出于对死亡的蔑视。)晚上人们下班回家后,总会一坐下来就开始感叹:“终于能坐下来了,这样多好啊!”然而,“坐”对我而言却刚好相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称心如意。或许我应该避免说出“诅咒”这个词,取而代之来说:“视野中心既不见那只飞来飞去的鸟儿,也不见那只给自己洗脸的猫。”这中心什么都没有,看不见正在玩耍的小狗,也看不见来回爬动的盲蛛(即便有,它也会马上从这儿逃走的)。或者说,即使这视野中心能看到什么东西,可也没有什么令人觉得可爱的东西。在一家敞开的别墅车库大门里,挂着两只刚刚猎获的岩羚羊,身上还滴着血,两只羊角被挂在钩子上,面对面。是的,视野中心甚至还出现了鸟儿和猫咪,但它们不过是漂在运河中的几具尸体。或者这中心就是出现令人晕眩的错觉的中心:每每看去那些交叉着堆放在草地上的木棍,都会让人觉得那是一头累得瘫倒在地的牛;那只挥动着翅膀飞来飞去的黄翅蝶始终让人失望地感到是一张发黄的碎纸片。或许,这中心就是一个伪造品聚集的中心:当我四处寻觅它时,它就被那一堵堵贴满海报的墙壁或者那些来自国外的、颜色虚假的观赏灌木伪装起来了。或许它本身,这中心就是伪造的:那座邻居家的房子因为人工筑起了一个平台而抬高了,屋脊上有一座小钟楼,像那些古老的庄园一样——可平台下方的区域看上去像是被水冲刷过似的——不过房门上方那个用来祈祷的壁龛似乎在告诉人们:“你在这儿是一位不速之客。”——然而,那个处于中心的小楼无非一个空洞而已:里面既没有钟,也没有钟槌,也没有钟挂。白日里,这个大洞看上去常常像一个发了霉的牛奶漩涡;而到了夜晚,里面至多也只会亮起一颗传来噩耗和战争消息的星星。在这些日子里,那些赝品中最拙劣的当数那些所谓“天然形成”的中心点了。它们都被那一座座教堂塔楼占据了。在这个地方,无论你抬头向哪儿望去,至少都会看到这样一座,都是自然而然地映入眼帘。这些塔楼,无论是洋葱形的,还是尖顶的,或者圆柱形的,可在我看来,它们不仅是一个个飞扬跋扈的象征,而且也是一个个变得僵死不堪的幻象,在嘲笑我们所有的孤寂。没有人需要它们,可它们却假托是救苦救难的救世主。难道不是有时候,也包括艰难困苦的时候,有阳光和空气从地平线上投来吗?它们想要进入我们的世界,可是那些塔楼却挡住了你的远眺。

然而,在复活节前一周,我则向往那习以为常的钟声。我甚至急切地渴望着听到那样的钟声。早在几十年前,有位思想家曾经对那些共产主义大都市大加赞赏,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那悲壮至极的西方世界的钟声”就会被废除了。可现在在我看来,这是完全不可理喻的。那些钟声沉默了,然而呼啸的风声却无法满足我。下边运河湍急的流水声也无法满足我。电车行驶中发出的那单一美妙的嗡嗡声也无法满足我。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上个世纪一位作家说过的一句话,一句赞美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句。对这位诗人而言,那“黑洞即无限本身”;而在他那个时代,即从西塞罗☾1☽到马可·奥勒留☾2☽,曾有过一段无与伦比的美好时光。当时,“诸神已不复存在,基督尚未诞生,唯有人类存在”。这几天里,始终听不到钟声,只有风在呼啸,电车在嗡嗡。我在仿效着那个时代的生活,我后来无论如何觉得如此。

当然,我的情况则与那位据说在无神年代如此神勇无比的诗人卢克莱修有点不一样。唯有我这个人存在着,死亡是终极目标,如此坦然,简直无法想象。这里就是缺点什么,不是基督,不是诸神,也不是那不朽的灵魂。这里缺乏的是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一种感觉器官,而且是那个关键的,没有它,呼啸的风声和嗡嗡的电车声就是不完美的。

之前,当我眺望远处某个山脊时,常常会看到不见首尾的人群正在向上攀登。这时,我的脑海里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着那个著名的淘金队伍,他们正走在一条通往山口的路上,因为穿过这个山口就可以到达那片宝藏所在地。而我这个观察者也在这个队列里,是他们之中一个全副武装的身影,一起攀登着。现在,无论我什么时候望去,那条缓缓上行的、云杉树梢此起彼伏的线路空空如也。它显得孤零零的。那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些线路从山口上上下下,越来越长,再也没有出现人的金字塔队形了。我自己尚且缺乏这种感受力,又怎样才能更加确切地描述我如此若有所失的那种感知呢?——而对于那种感知力与想象力(这是构成感知的首要因素)的统一体来说,也许只有在希腊语中才能找到那个相应的动词:这个词开始表明的只是“看见”或“发现”,但其中却伴随着弦外之音“白色”、“明朗”、“光泽”、“照亮”和“闪耀”。而我的内心深处,简直就是渴望着这样的被“照亮”,因为它更加胜过观察。我会永远渴望那种在希腊语中被称为感同身受(leukein)的观察方式。

就在我热切期待着那些大钟再次响起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憎恶感在我心里油然滋生,那是一种对动物的憎恶——更多不是对鸟儿,而是对四足和多足动物。鸟儿好像不停地飞来飞去,一再在空中划起一条条看不见的远距离传输线。可是,我鄙视陆地上的一切动物,因为它们显然完全无法理解复活这个概念。它们只会随便找个地方,懒洋洋地蹲下,慢吞吞地爬行,不时地挠挠痒,相互嬉戏打闹,然后再匍匐前进几步,潜伏在某处窥伺动静,或是偏离自己前进的方向,打打盹儿。所以,孩子们把猫砸死,把盲蛛的腿拔掉,这样的残暴行为,我几乎是能够理解的。

作品简介:

《痛苦的中国人》具有鲜明的汉德克风格,以近乎挽歌式的深情描写和无所畏惧的正义良知,展现出一个不同于主流媒体的南斯拉夫和塞尔维亚,既有文学上的探索和实验,也有政治领域的思考和立场,是全面了解汉德克的思想和风格的不可错过的作品。

《痛苦的中国人》收录了汉德克的四部作品,包括小说《痛苦的中国人》和三篇游记,即《梦想者告别第九王国》《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和《冬日旅行之夏日补遗》。在《痛苦的中国人》中,作为一个出现在主人公梦境中的神秘的陌生人,“痛苦的中国人”一再成为主人公竭力克服内心痛苦的隐喻;三篇观察和游记则标志着汉德克一个新的创作时期,也体现了他面对欧洲剧烈的政治动荡所表现出的无所畏惧的正义良知。

这是一部极具识别性的彼得·汉德克作品:包括场景、氛围、声音和张力,……那些不由自主地被小说、诗歌,奔放的想象力和富有思辨性的幻想所吸引的人们天生就是汉德克的读者。

——《出版人周刊》

毫无疑问,汉德克具有那种有意的强硬和刀子般犀利的情感。在他的语言里,他是最好的作家。

——约翰·厄普代克

汉德克是活着的经典,他比我更有资格得诺贝尔奖。

——埃尔弗里德·耶利内克(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作者:彼得·汉德克

翻译:刘学慧张帆

标签:彼得·汉德克痛苦的中国人奥地利外国文学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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