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七柱 精彩片段:
卷三 铁路攻防
第三十三章 梳理起义原则
我在那座帐篷内躺了将近十天,苦于病体虚弱,我的兽性自我也因而悄悄溜走,藏匿到羞耻消失才现身。和往常一样,我置身这种情况时神志很清醒,感触特别敏锐,我终于开始反复思索阿拉伯起义的问题,好像这是用来对抗疼痛的一种习惯性特效药。这种事早就该反省的,然而我首度到达汉志时,当务之急是采取军事行动,我们也依本能决定如何处置最适切,不深究理由,也无法明确陈述真正想达到的目标。没有过往的体验和反省做基础,本能被如此滥用后便成为直觉,变得女性化。此刻我的信心开始动摇。所以,在缠绵病榻、动弹不得时,我试图在从书本所学来的知识及我们的行动中寻找平衡点;在辗转反侧、梦境不断的睡眠间,理清我们当时纷乱纠结的头绪。
就如前面所提,我不幸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战场指挥官,而且毫无战争素养。战争理论我是略有涉猎。我在牛津时基于兴趣浏览过拿破仑、克劳塞维茨、克默雷尔、毛奇☾1☽,以及近代法国军事家的兵法,他们谈的似乎都只是片面的。在读过约米尼与维利森的论述后,我发觉萨克斯☾2☽、吉贝尔,以及十八世纪的兵法较为广博。然而,克劳塞维茨的才智远超过庸碌诸子,他的书条理分明,引人入胜,我不知不觉便接受了他的论调,直到将库恩与福煦相较后,我才对穷兵黩武深感厌恶,对他们的见解也持批判态度。反正,我的兴趣一直是抽象的,只关心战争的理论与哲学,尤其是形而上的层面。
如今,在战场上,一切都是具体的,尤其像麦地那这种烦人的问题。为了让自己抛开这个问题,我开始想找些适切的金玉良言运用在现代化、科学化的战争上。不过都不适用,这使我忧心。至目前为止,麦地那一直萦绕我们的心头。但我此时已病倒,它的形象不大清晰,不知是因为我们距它太近了(人很少喜欢唾手可得之物),还是因为我的眼睛因经常打靶而变模糊了。一天下午,我在睡梦中热醒,全身冒汗,被苍蝇搞得心烦,不禁想道,麦地那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当我们在延布,而麦地那城中的土耳其部队企图进军麦加时,它才会对我们造成威胁。不过我们进军沃季,已扭转了这一切。如今我们已将铁路封锁,他们只能采取守势。麦地那的兵力已裁缩至无攻击能力的格局,只能困守在壕沟中,宰杀已无力饲养的运输用牲口充饥,而这一点使他们更无法动弹。我们已剥夺了他们伤害我们的能力,又要将他们的城夺下。这座城不像沃季般适合当我们的基地,也不像艾斯河谷般会构成威胁。我们到底要它干什么?
午休后,营地里再度生机勃勃,外面的喧闹声开始透过黄色的帐篷布进入我耳中,帐篷的每个破洞都有一束强光射进来。我听到站在树荫下的马匹以跺脚和喷鼻息驱赶苍蝇的声音、骆驼的咕噜声、研磨咖啡的响声、远方的枪声。我开始在这些烦人的噪音中反复思索战争的目标。书本说得很明白——经由一道程序摧毁敌人的部队——战斗。只有靠血战才能获取胜利。这对我们而言真是一句冷酷的金玉良言。正如阿拉伯人没有正规部队,当年福煦在土耳其打仗时也没有目标。阿拉伯人无法忍受伤亡。我们的克劳塞维茨又是凭什么赢得胜利的?戈尔茨☾3☽似乎谈得更为深入,他说重要的不是歼灭敌人,而是使其丧胆。只不过我们的表现难以指望会让任何人丧胆。
然而,戈尔茨只是个欺世盗名之徒,那些智者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因为我们确实即将赢得我们的战争。我斟酌再三后,顿时醒悟我们其实早已赢得汉志战争。汉志地区每一千平方英里的土地上,有九百九十九平方英里如今已获自由。我故意想激怒维克里而提的玩笑话,说起义不像战争而更像和平,虽是信口胡扯,或许也有几分真理?在战争中,采取彻底歼灭的战术或许确实能掌握优势,不过在和平时期,能掌握大多数则更有利。如果我们能控制麦地那以外的其他所有地区,则很欢迎让土耳其占领麦地那的寸土之地,直到和平到来或世界末日来临,让他们认识到紧贴在我们的窗玻璃上是多么徒劳无益。
我沉住气,将脸上的苍蝇再度挥走,满意地了解到汉志的战争早已获胜而且结束。我们占领沃季那天便已获胜,只不过我们无先见之明,未能体会到这一点。这时我打断思绪,再度聆听。远方的枪声渐渐炽烈,成为密集的连发乱响。枪声停了。我竖耳倾听,知道接下来会有其他的声响。果然在一片寂静中,传来一阵瑟瑟声,像是长袍的裾摆拂过地面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帐篷布传入耳中。暂停片刻,骆驼骑士排好队伍,然后以藤鞭轻拍骆驼的颈背,使它们跪下。
它们毫无声息地跪下。我依记忆估算时间,首先那些骆驼踌躇着俯瞰地面,以一只脚试探较松软的土地;然后前腿跪下时突然迸出鼻息,闷哼一声,因为这支队伍历经长途跋涉,已经相当疲惫;而后在后腿弓缩起时发出沙瑟声,接着会左右摆动着身躯,将膝盖往外伸,使腹部埋在炙热的石块下较冰凉的地面。这时骑士打着赤脚,像小鸟走过地面般啪嗒啪嗒地快步疾走,不是到咖啡炉边,便是到阿卜杜拉的帐篷,依各人的职权而定。骆驼会就地休息,不自在地在沙砾地上甩动尾巴,直到主人有空可以安顿它们。
我的理论已经有很好的开始,不过还得为战争的结束和方法找个替代方案。我们的战争与福煦所宣扬的那一套似乎不尽相同。我回想起他,看出他和我们之间的差异。在他的现代战争中——他称之为“绝对战争”——两个国家声称因彼此意识形态不同而必须借武力解决。冷静想想,这是奇蠢无比的行径,因为意见可以加以辩证,信念却需要借枪炮来治疗。这种争斗只有在一方的支持者已无法对抗另一方的支持者时才会结束。这听来像是老调重弹的二十世纪宗教战争,它的必然结局是一种信念的彻底瓦解,它的领导者则相信神的审判终将胜过一切。这种想法或许可以套用在法国和德国身上,却无法代表英国的态度。我们的部队并不是在佛兰德☾4☽或苏伊士运河捍卫一种哲学观念。费尽心机想使我们的官兵痛恨敌人,通常只会使他们痛恨战斗。事实上,福煦自相矛盾地说这种战争依赖大量征兵,而且职业军人派不上用场。然而旧式的部队仍是英国的理想,它的招募方式仍会激起我们官兵的壮志。对我而言,福煦式的战争是赶尽杀绝,并不比其他战争更“绝对”,不妨称之为“杀戮战争”。克劳塞维茨曾列举各种战争……个人战争……为了争夺王位的联合代理决斗……发生在政治党派间排除异己的战争……为了贸易目标的商业战争……似乎没有两场战争是相似的。敌对双方经常都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在错误中盲目摸索,直到局势获得控制。胜利通常靠向眼光敏锐的一方,虽然幸运与聪明才智可以将大自然的“铁则”搞得一团混乱。
我搞不懂为什么费萨尔要对抗土耳其人,为什么阿拉伯人又愿意响应他,然后明白了他们的目标是地理上的,要将土耳其人逐出亚洲所有说阿拉伯语的土地。他们对自由的和平理想也仅止于此。为了追求这个理想,我们可以杀土耳其人,因为我们很不喜欢他们。可是杀戮纯粹是一种非必要的奢侈。如果他们愿意自行离去,这场战争便可结束。不然,我们便催他们离去,或设法赶走他们。到逼不得已时,我们便得采取最后的手段,以血腥的“杀戮战争”来解决,但我们付出的代价也巨大,因为阿拉伯人是为了争取自由而战,然而自由的喜悦是只有活人才能享受的。不管一个人多么喜爱他自己或别人的子女,为子孙打拼终究是件很难让人全力投入的事。
这时一个奴隶拍我的帐篷门帘,问我是否方便与阿卜杜拉晤谈。于是我挣扎着起身着装,蹒跚前往他的大帐篷,与他深入晤谈起义动机。那是个很惬意的地方,摆设豪华,铺有厚绒地毯,是在拉比格时由侯赛因·马贝里格家中劫掠来的。阿卜杜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座帐篷内,与朋友谈笑,与他的宫廷小丑穆罕默德·哈桑嬉闹。我与他及沙基尔畅谈,在座的还有来访的谢里夫,包括莫特洛格满腔热血的儿子费尔汗·艾达。我设法让在座者畅所欲言,也收获良多,因为阿卜杜拉的话非常明确。他将来访者目前独立自主的情况与他们以往对土耳其效忠时的情况作比对,并信口聊些土耳其的异端,或是“Yeni-Turan”这种不道德的教条,或质疑土耳其苏丹的身份。这是阿拉伯的土地,土耳其人置身其间。这个议题最富争议。我把我的论点大吹大擂了一番。
第二天出现长疔的严重并发症,使我无暇顾及已较缓和的高烧,整天趴在臭气熏天的帐篷里动弹不得。在天气热得连打盹都困难时,我再度审视那纠结的问题,试图理清它,由结构性的观点来考虑战争的大局,也就是战略层面,以及战局的部署层面,也就是战术,以及老百姓的感受,也就是心理层面。因为我的职责是领导统御,而指挥官就像建筑师一样,要负全责。
第一个造成纷乱的是,各种战略、战争目的之论调全然壁垒分明,也都只粗略地以偏概全,还有战术这种达到战略目的之手段,也是循序渐进的战略中特别的步骤。它们似乎只是用来思考战争中各种元素的观点,包括事物的代数元素、生命的生物元素,以及观念的心理元素。
代数元素对我而言是一种纯粹的科学,依数学的规则行事,无人性。它处理已知的变数、既定的条件、空间、时间等,像山脉、气候、铁路等无生命的事物,人类则是一种类型,因数量太多而无法当个别变数。另外,新机器的发展也使我们的能力大为增强。这些在本质上是可以套公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