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交错的彼岸_第十四章

张翎
当代小说
总共16章(已完结

交错的彼岸 精彩片段:

第十四章

53

飞云头天晚上吞了两片安眠药,一夜无梦地睡至第二天天明。早上醒来睁开眼睛,病房里满满的都是晨鸟的啼声,便觉得神气顿时清朗了起来。推开窗户,外头虽是个大冷的天,却冷得无风无云。天空像一匹蓝布倒挂下来,衬得那雪、那树、那地都如剪贴画上的景致似的,边角极是犀利,颜色极是明艳。窗前的树上栖息着一大一小两只松鼠,正绕着树枝蹦跳玩耍。那只大的跑起来有些笨重,绕了几个来回才把那只小的追上了,就拿嘴叼了那只小的尾巴再也不肯松开。那只小的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舞着梅花瓣似的小爪子,却不知害怕,一副娇憨愚稚的样子。飞云见了忍不住想笑。可是飞云的微笑还没有完全形成就已凝固,因为松鼠使她想起了她和她的两个女儿。

飞云对蕙宁的偏心,大约是从第一眼就开始了的。当产房的护士把两个婴儿一左一右地抱过来横放在她的臂弯,阿九帮她撩开衣襟,教她如何喂奶时,她一眼就看出了她们的不同。她们之间最根本的不同,其实不在一个轻一个重、一个瘦一个胖、一个青一个红,而是在她们吃奶的习惯上。萱宁轻轻地含着飞云的奶头,仿佛怕咬痛了她似的。萱宁通常只需要潦潦草草地舔吮几口,便会带着饱足的神情沉沉地睡去。而蕙宁却紧紧地咬着飞云的奶头,久久不放。其实她并不都在吸吮。可是即使没有在吸吮的时候,她也必须一直含着飞云的奶头,略一松开她便会骤然惊醒,尖细烦躁地开始啼哭—— 似乎飞云的奶头成了她与那个陌生的新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蕙宁一次又一次的惊醒使飞云开始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喂饱她。于是她就一遍又一遍地喂她。这样的周期后来越来越短了,蕙宁很快就占据了飞云的所有视线。

其实对蕙宁偏心的,也不仅仅是飞云一人。先是黄尔顾,后来是阿九,再后来是给蕙宁喂奶的龙家女人谢春兰,再后来是海鲤子。几乎每一个被卷入黄家姊妹生活磁场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偏爱那个无论在外表和个性上都不如姐姐可爱的妹妹。如果萱宁很早就对这样的偏心提出异议,那么也许所有的人都会对自己的行为加以某种形式的节制。可是萱宁没有。萱宁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观望着周遭世界对蕙宁几乎完全不加掩饰的宠爱,仿佛是在观望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情。萱宁的无动于衷与其说是一种熟视无睹,倒不如说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浑然不觉。这样的浑然不觉偶尔也会使飞云不忍。

记得有一回,萱宁和蕙宁都还在上小学,飞云从机关小灶买回来一块计划供应的米糕。那块米糕是用糯米粉做的,虽然很小,却洁白松软无比,如一堆新雪。米糕上撒着黑色的芝麻、红色的枣子和暗绿色的葡萄干。在那个物资供应十分短缺的年代里,这样的一块米糕是可以使每一个孩子两眼放光,口舌生津的—— 地委书记家里也不例外。当时正值下学时辰,蕙宁待在海鲤子家里玩,萱宁一人先回家来。萱宁进门第一眼就发现了那块从颜色到质地都很新奇的米糕。萱宁在米糕面前站了很久很久,却一直无话。飞云忍不住问她要不要尝一口?萱宁不说要也不说不要,却问这米糕总共有几块?当她知道这是唯一的一块时,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厨房。其实萱宁完全可以提出来和蕙宁分享这块米糕的,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和蕙宁平起平坐。萱宁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无条件地接受了她在家里的次要地位,就像她接受天是蓝的、树是绿的这样的简单事实一样。那天飞云第一次意识到了萱宁性格中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称的独立和决绝。

那天飞云做了一件使萱宁和她自己都甚为惊讶的事情—— 她叫住了萱宁。她把米糕切成两份,一份盖上盖子放进碗橱里,另一份递给了萱宁。萱宁捧着半块米糕,吃得很香,也很慌乱。飞云想了想,突然决定把碗橱里的那半块也一并给了萱宁。等蕙宁回到家来,萱宁刚刚舔完手指头,唇边还残留着一星半点的黑芝麻。可是那晚没人说起米糕的事。萱宁没有。飞云也没有。饭桌上萱宁显得心神很是不定。当蕙宁无心地问姐姐为什么不吃饭时,萱宁竟浑身一颤。她以为她的秘密已经被妹妹发现—— 她固执地认为是她私自窃取了一件原本属于妹妹的东西。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那个关于米糕的秘密一直磨石般沉甸甸地压着萱宁,使她低头敛气,目光闪烁,不敢正视蕙宁。

类似这样的米糕事件在萱宁和蕙宁的生活中总共只发生过两次。当然,第二次事件无论在内容形式和程度上都远远超过了第一次。在第二次事件中,那块被盗的米糕叫大金。

至今飞云回想起来仍然无法厘清事件的因果关系。她不知道是她对蕙宁的偏爱造成了萱宁独立决绝的个性,还是萱宁独立决绝的个性造成了她对蕙宁的偏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萱宁就已经像一个成熟的大人,懂得不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寻求援助。而直到成人,蕙宁却依旧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无休止地摊开双手索取母爱。在蕙宁一次又一次的索取里,飞云一次又一次地给予。飞云的母爱如同一台自偿式的发电机,给的越多,拥有的也越多。萱宁的独立和淡然使飞云想起一些不需要阳光也不需要雨水、自生自灭的植物。母爱的存在既不促成生长,也不加速毁灭。然而蕙宁的依赖索取却使飞云联想起那些攀缘着树干繁衍生长的青藤,当然自己就是那棵让青藤栖息的树干。这样的联想很容易使飞云感受到自己的重要性。这种感受对她来说是一种新奇却又实在的感受。飞云在龙泉身上没有过类似的体验。在黄尔顾身上也没有。

其实回想起来,萱宁也曾向飞云发送过求援信号的,只是她的信号太微弱了,而飞云的接收系统又太饱和了。比如那天萱宁打长途电话给苏山马瑞的飞云:“妈妈,我星期六就穿小外婆留给你的那件旗袍。别的都合适,只是皱得厉害。”飞云立刻就听懂了。萱宁和大金的事,飞云早就从蕙宁那里听说了。蕙宁版本的故事仔细推敲起来并不都是前后连贯的,有时会出现一些空白跳跃不合情理之处。蕙宁的叙述风格也不都是统一的,时而激越,时而漠然,时而幽怨伤感,时而尖刻苦毒。然而飞云急于舔平蕙宁身上的巨创,并无暇顾及那些自相矛盾的细节。飞云的心已经被蕙宁版本的故事充填得很满很满,再也没有任何空隙可以存放萱宁版本的故事了。命运像一只不可逆转的巨手,将飞云牢牢地安放在她的两个女儿之间。飞云似乎可以选择,飞云其实只有一种选择。她的选择,在还没有做出时萱宁就已经知道了。所以萱宁只能以那样隐晦的方式来邀请母亲参加自己的婚礼。

“星期六,老太太家里来客人,要我煮餐。”飞云说完了,电话那头是一段长久的沉默。那样的沉默仿佛是一节长棍,在飞云心里捅了一个深深的洞。可是飞云只能将棍子紧紧地堵在洞里,飞云无法承受拔出棍子那一瞬间的剧烈痛楚。挂断电话前飞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熨旗袍时,要加一块湿毛巾,不能直接熨在面料上——免得衣服上留下印子。”

结婚后,萱宁也去苏山马瑞看过几次飞云,可是萱宁从来不带大金同行。萱宁可以忍受飞云对自己的淡漠甚至嘲讽,萱宁却无法忍受母亲当着自己的面羞辱大金。萱宁能说的话很少。萱宁既不能打探妹妹的近况,也不能谈论“金勺子”餐馆以及任何可能涉及大金的内容,更不能随心所欲地说起泉山疗养院的父亲—— 母亲至今对那位山东女人的事情仍耿耿于怀。萱宁的话题在割舍去这几块硕大的禁区之后,突然变得极为稀薄弱小起来。于是母女俩就对坐在阳台上长久无望地沉默着。

每次来的时候,萱宁总要在飞云的床头留下一个信封。每次走的时候,萱宁总会在自己的口袋里发现那个原封不动的信封。后来萱宁就不再带那样的信封来看飞云了。后来飞云发现自己的银行账号上每个月都会多出几百块钱。有一次萱宁来,飞云就叹了一口气:“这钱,还是给你爸吧—— 他那点工资,还要补贴那头老的小的,你看看他抽的都是什么牌子的香烟。”这是母亲对她发出的第一个和解信号,萱宁的眼睛突然热了一热。然而萱宁的希望在还没有完全形成时就已经开始破灭—— 蕙宁的失踪使飞云再一次迁怒于大金的失信。当然在大金的失信里,萱宁是难以推诿的同谋。

飞云站在病房的窗口一边看松鼠相戏,一边怔怔地想着女儿的事,就听见护士轻轻地敲门。护士进门,将药杯子从托盘里拿出来放到床头柜上,告诉飞云:“你的病情稳定一些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见飞云甚是惊讶的样子,护士便笑了起来:“你不是天天吵着要出院吗?士嘉堡医院的陈约翰医生,已经代表监护人替你签署了担保书,保证你出院后会继续接受心理治疗,按时服药定期复查。”

护士从病历里翻出一沓药方来,仔细交代了药的剂量服法和复查的日期。一一吩咐完了,又递过一张出院单来让飞云签字。飞云签完了,护士也不走,却愣愣地盯着飞云手里的那杆笔看。护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杆笔,笔身从头到尾都裹绕在纷繁的色彩和纹理中,仿佛是游在水里的一尾热带鱼,栖在枝上的一只彩色蜻蜓。看上去不像笔,倒更像是一件饰物。飞云撩起睡袍将那支笔仔细擦了擦,放回到贴身的内衣口袋里。

作品简介:

莫言为本书倾情作序推荐

一幕令人扼腕叹息的爱情悲剧

一部充满侦探意味的家族传奇

正如莫言在序言中所讲的那样,这是一部侦探小说,因为它具备了侦探小说的一切条件;

也可说是一部家族小说,因为作者用多重的视角讲述了中国南方的金氏家族和美国加州酿酒业大亨汉福雷家族的故事;

还可以说是一部地道的情爱小说,这里讲述了形式和气质多样的爱情故事,但几乎都是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

将其看作一部寻根小说也没有错,作家用写作在寻找自己的根,或者说她把写作当作了回归故乡和进入故乡历史之旅。

这部小说的丰富和多解,让人感到难以言说,但这也正是它与众不同之处。

作者:张翎

标签:张翎交错的彼岸中国文学当代文学

交错的彼岸》最热门章节:
1第十四章2第十三章3第十二章4第十一章5第十章6第九章7第八章8第七章9第六章10第五章
更多『当代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