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乐·忆顾城 精彩片段:
最后的日子
顾晓阳☾1☽
1993年9月6日,孟悦和明凤英从旧金山开车回洛杉矶,我托她俩捎上了顾城和谢烨,下午五六点钟,到了我家。本来他们只是从这儿路过,第二天转机回新西兰,没想到因签证和机票问题,一下住了十五天。9月21日,离开洛杉矶去塔西提,住了一夜后飞奥克兰,再渡海回到了自己的家——激流岛。10月8日,顾城杀死谢烨,上吊自杀。
6日那天我在华人超市买好了冻羊肉片,留孟、明一起吃涮羊肉。顾城戴一顶帆布做的西式礼帽、足蹬大皮鞋,谢烨穿着漂亮的裙子。一年前我们曾在旧金山盘桓过数日,所以看上去二位没什么变化,谢烨脸上皱纹多了些,显得累。
据我的日记,那天晚上大家聊得十分热闹,都是聊我们在北京时候的趣事。孟悦听得津津有味,说:“你们应该把这些话录下来,不然好多事将来就忘了。”可惜,我们没录,到现在已忘得干干净净。日记只记了一句:谢烨说:“原来感觉晓阳就是一小男孩儿。”
第二天一早,谢烨在客厅收拾行李,拿出一台可携式印表机——还是那种纸张两边带好多窟窿眼的老机器。顾城说他会写小说了,让谢烨打印出来给我看。这就是那本《英儿》。我匆匆浏览了片断,知道这是一个有关男主人公与叫雷和叫英儿的两个女子同居共处的故事。他们说过,小说写的都是真事,不会虚构。我就问:“谁是‘雷’啊?”顾城说:“是谢烨。”我就不说话了。谢烨笑着说:“晓阳真老实,你怎么不问谁是英儿啊?”二人嘻嘻笑笑,都很愿意谈论这件事,也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我没接着问。
顾城此次是应德国一个基金会邀请,在德国住了一年。回新西兰坐的是法国航空,由柏林经旧金山再到奥克兰。机票为基金会一年前所订,结果到了旧金山,这条航线已变,要到洛杉矶来换去塔西提的飞机,在塔西提停留二十几小时,再飞奥克兰。塔西提是法属殖民地,所以必须有一个法国过境签证。
法国领事馆办公到上午11点。我们将将在11点到了那儿,法国佬说下班时间已到,明天来。谢烨说离家一年多,孩子有病,急着回家。看门的法国佬说:“你们为什么不带着孩子呢?”纠缠了半天,怎么也不行。我们又去法航办事处,因为机票就是今天晚上的。那里的回答是必须有签证。
顾城非常生气,说要告法航。我拉他们去了我的办公室。他俩往法国和德国给朋友打电话,讨论告状的事。我从中文报纸上查了一些律师事务所,顾城自己给律师打电话,他的开场白是:“我是一个中国的诗人,在柏林工作了一年,要回新西兰去……”律师的回答都一样:“坦白讲,你这个官司打赢了也赔不了多少钱。”
当务之急是改机票,不然今天走不了就作废了。下午3点,我带他们去我熟悉的旅行社。人家帮改了日期,并建议说:如果你们真想走,今天晚上就去机场,如果不让你们登机,你们就闹。任何航空公司都怕有人在柜台上闹,一闹,准放你们走。刚才改的机票3天后确认了才会进机场的计算机,所以今晚机场计算机显示不出来。
在旅行社费了很长时间。谢烨在里面支应着,我和顾城站在门外。顾城心神不定,叹着气说:“真是高深莫测!”决定晚上去“闯关”。看得出来,谢烨想走,顾城犹犹豫豫。晚9点去机场。递上机票后,对方没说什么就开始处理,好像有戏。谢烨大松一口气,乐了。顾城心事重重,低着头不吭声,然后忽然说:“算了,别走了,再待一个星期吧,打枪去。”谢烨一听,顿时泄了气。但他们不是吵架的那种夫妻,谢烨不停地低声叨咕:“你这人,不想走怎么不早说啊?让人家晓阳白跑一趟。你一说我一点儿劲头儿也没了……”顾城一句话不说。我当时不明其中原委,也诧异顾城善变。
此前聊天时,他们说到去年在伯克利艾蓓家,艾有一支手枪,拿出来让顾城玩儿,顾非常喜欢,装上子弹,举枪瞄准。正比画着,多多进来了,他就对准多多,吓得多多滋溜一下就钻到桌子底下去了。一会儿,北岛进来了,他又瞄北岛,结果北岛“岸然而立”,一点不怵。多多说:“丫老北岛真他妈牛逼!”大笑了一回。我也把我的几把枪拿出来。顾城说他从小就喜欢枪,在新西兰有一支气枪,打老鼠。谢烨说:“他打得还真准。”
9月8日又去法国领事馆,领回签证的表格。晚上去室内射击场打枪。我带了自己的“点三八”,又在射击场租了一支,顾城挑的,好像是勃朗宁。
这样,他们就在我家住了下来。那时我活动很多,几乎天天都有吃喝玩乐的事,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顾城乐不思蜀。
顾城说:“我挺高兴,会写小说了,以后有事干了,就写小说吧。”他在德国花四个月写了《英儿》。写的方式是他口述,谢烨打字,写不下去的时候就去散步,一边走一边说,回来谢烨再打出来。他还说晓阳你办一份报纸,我回新西兰以后给你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