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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土星的标志下_迷人的法西斯主义

苏珊·桑塔格
文学理论
总共10章(已完结

在土星的标志下 精彩片段:

迷人的法西斯主义

第一件展品。这是莱妮·里芬斯塔尔的摄影集,内收一百二十六张精美的彩照。这当然是近年来各地出版的摄影集中最吸引人眼球的影集了。在苏丹南部难以征服的群山,生活着大约八千个远离人类、神一般的努巴人。他们是完美体格的象征,头很大,头型端正,剃掉了一部分头发,他们面部表情丰富,身上肌肉发达,体毛已刮去,有些伤疤;男人们身上涂抹了灰白色圣灰,他们在荒坡上或昂首阔步,或蹲着,或沉思,或摔跤。在《最后的努巴人》(The Last of the Nuba) 的封底,另有里芬斯塔尔精心设计的十二张黑白照片,同样的精美。照片上,人物的表情(从骚动的内心到路上大笑的得克萨斯主妇)是按时间先后来安排的,它们要阻止住那难以阻止的衰老的进程。第一张照片拍于一九二七年,当时,她二十五岁,已经是影星;最近的照片分别拍于一九六九年(照片上的她搂着一个光溜溜的非洲婴儿)和一九七二年(照片上的她扛着摄影机),两张照片都显露出一种完美的气质,一种像伊丽莎白·施瓦茨科夫☾1☽那样的永远的美貌,这样的美只会随着暮年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快乐,更加光彩照人,同时也更加健康。护封上,有一段里芬斯塔尔的生平简介,以及一篇题为《莱妮·里芬斯塔尔是如何开始研究科尔多凡梅萨金努巴人的》的介绍文字(未署名)——其中充斥着令人感到不安的谎言。

这篇介绍文字详尽地讲述了里芬斯塔尔到苏丹的朝圣(文中提到,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看了海明威的《非洲的青山》以后深受鼓舞,“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介绍措辞精练地将这位摄影师称为“一个神奇人物,战前的电影人,快要为一个宁愿将其历史的一个时代从记忆中抹去的国家所遗忘”。一个模模糊糊的所谓“国家”因为某种未提及的原因“宁愿”做出遗忘“其历史的一个时代”(故意没有具体化)这样的令人感到可悲的懦弱行为,这样的寓言除里芬斯塔尔本人,(你指望)谁还能编得出来呢?想来,至少一些读者对这种含糊其辞地暗指德国和第三帝国的事情会感到震惊。

与这篇介绍文字相比,影集护封上对摄影师的生涯这一主题作了肯定性的展开,对里芬斯塔尔在过去的二十年间到处散布的错误信息照搬不误:

莱妮·里芬斯塔尔是在德国遭受破坏的重要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举成为国际著名电影导演的。她生于一九〇二年,最早从事的艺术是创造性舞蹈。这使她得以参与默片的拍摄,很快,她本人就开始制作——并主演——她自己的有声电影,比如《山》(一九二九)。

这些极为浪漫的制作广受赞誉,特别是获得阿道夫·希特勒的激赏,他一九三三年当权后,委托里芬斯塔尔为一九三四年召开的纽伦堡大会制作一部纪录片。

将纳粹时代描写成“德国遭受破坏的重要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将一九三三年发生的事件概括为希特勒的“当权”,称里芬斯塔尔就像其同时代导演如雷诺阿☾2☽、刘别谦☾3☽和弗莱厄蒂☾4☽一样是“国际著名电影导演”(而其实她的大多数作品在其拍摄的年代就被恰如其分地视为纳粹宣传品),这是需要有点创造性的人才做得到的。(这段文字是否出版商让莱妮·里芬斯塔尔自己写的?这样想可能不算厚道,因此让人感到有些犹豫,不过,她“最早从事的艺术是创造性舞蹈” 这种句子没有几个母语是英语的人会这么写。)

其中涉及的事实当然是不准确的,要不就是捏造的。里芬斯塔尔不仅没有拍——也没有主演——什么叫做《山》(一九二九)的有声电影。这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更广泛地看,里芬斯塔尔并非一开始就参加默片的拍摄或演出,然后等到有了有声电影,她便开始自导自演。在里芬斯塔尔出演的九部影片中,她都是主演;这些片子中有七部不是她导演的。这七部片子为:《圣山》(一九二六)、《纵身一跃》(一九二七)、《哈布斯堡宫的命运》(一九二九)、《皮兹·帕吕的白色地狱》(一九二九)——以上均是默片,接下来是《雪崩》(一九三〇)、《白色疯狂》(一九三一)和《S.O.S.冰山》(一九三二至一九三三)。除了一部以外,其余都是由阿诺德·范克导演的。一九一九年起,他执导的阿尔卑斯山史诗系列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里芬斯塔尔一九三二年离开他而自立门户以后,他仅仅又拍了两部片子,都是彻底的失败之作。(《哈布斯堡宫的命运》不是范克导演的片子,这是一部在奥地利拍摄的保皇党伤感片,里芬斯塔尔在其中扮演玛丽·维特塞拉,即鲁道夫王储在迈耶林的伴侣。似乎没有留下拷贝。)

范克为里芬斯塔尔提供的通俗瓦格纳式的渠道不只是“极为浪漫的”。这些影片拍摄的时候,无疑被看作非政治性的,现在回头看起来,正如西格弗里德·克拉考埃尔☾5☽已经指出的,似乎是原始纳粹情感的集成。范克的片子中,登山是个视觉上无法抗拒的隐喻,喻指对一个既漂亮又可怕的高高在上的神秘目标所怀有的无限的追求,后来具体化为元首崇拜。里芬斯塔尔饰演的角色通常是一个狂野女孩,她敢于登攀别人——那些“山谷猪猡”——望而却步的山峰。她在默片《圣山》中第一次演电影,扮演了一位名叫迪奥蒂玛的年轻舞蹈演员的角色。一位狂热的登山者向她求爱,是他让她感到了攀登阿尔卑斯山所带来的狂喜。她扮演的该角色稳步变得越来越高大。在她的第一部有声电影《雪崩》中,里芬斯塔尔是个为山着迷、欲罢不能的女孩,她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气象学家,一场风暴将他困在勃朗峰上的观察台,她把他救了下来。

里芬斯塔尔自己执导了六部片子,第一部《蓝光》(一九三二)又是一部山岳片。里芬斯塔尔同样在其中担纲主演。她演的这个角色类似于她在范克执导的片子中扮演并因而“广受赞誉、特别是获得阿道夫·希特勒的激赏”的那些人物,但是,她将范克处理得相当嘲弄的渴求、纯粹和死亡这些暗淡主题寓言化。与往常一样,山岳再现得出奇的美,也特别的危险,那样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呼唤着对自我的根本肯定和逃避——一并汇成勇气的手足之情并归于死亡。里芬斯塔尔为自己设计的角色是一个与一种破坏力量有着独特联系的原始人:只有琼塔这个衣衫褴褛、被村子遗弃的女孩能够到达从克里斯塔洛山山巅四射出去的神秘蓝光,而其他年轻村民受到蓝光的诱惑,试图爬上山顶,却都一一摔下山去,一命呜呼。最终造成女孩死亡的不是山岳所象征的目标的高不可及,而是心存嫉妒的村民注重物质的、平淡无奇的指导思想以及从城里好心来看她的情人所表现出的盲目理性主义。

继《蓝光》之后,里芬斯塔尔执导的不是“关于一九三四年纽伦堡大会的纪录片”——里芬斯塔尔拍了四部非虚构影片,而不是如她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一直声称的,也不像当今大多数为她一再所作的表白加以粉饰的报道那样,说是两部——而是《信仰的胜利》(一九三三),该片庆祝希特勒夺取权力后召开的第一次党代会。然后拍的是确实让她在国际上声誉鹊起的两部作品中的第一部,即关于第二次党代会的影片——《意志的胜利》(一九三五)(《最后的努巴人》护封上从未提到该片);接着她为军队拍了个短片(十八分钟),即《自由的日子:我们的军队》(一九三五),赞美了战士之美以及为元首而入伍之美。(未提这部影片,并不让人感到惊讶,该片的一个拷贝一九七一年才找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里芬斯塔尔和所有人都相信《自由的日子》已经遗失,这样,她就把该片从其影片集锦中删除,并拒绝与采访者讨论它。)

护封上接着说:

里芬斯塔尔拒绝屈从于戈培尔的意图,后者希望她的想象力臣服于他提出的严格的宣传要求。结果,导致一场意志的较量,这一较量在里芬斯塔尔制作了一九三六年奥运会的片子——《奥林匹亚》后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戈培尔试图销毁该片;最后,希特勒亲自出面干预,片子才终于得以保存下来。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两部最杰出的纪录片出自她的名下,里芬斯塔尔继续根据自己的设想来拍片,与纳粹德国的兴起没有关涉,直到一九四一年,战争状态使她不可能继续拍摄为止。

作品简介:

照本雅明的说法,土星是“一颗充满迂回曲折、耽搁停留的行星”、桑塔格遂用“土星气质”来描述以本雅明为代表的这类思想家的精神风貌。除本雅明外,本文集还深入评论阿尔托、巴特、卡内蒂等她本人引为榜样和同道的思想家、艺术家的作品、鲜明地描画出他们的精神肖像,桑塔格对他人的评论由是亦成为她本人的一种精神自传。

作者:苏珊·桑塔格

翻译:姚君伟

标签:苏珊·桑塔格在土星的标志下美国文学批评文艺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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