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小说的艺术_第二部分 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

米兰·昆德拉
文学理论
总共7章(已完结

小说的艺术 精彩片段:

第二部分 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

克里斯蒂安·萨尔蒙:我希望将这次谈话内容定为您小说的美学。可从哪里谈起呢?

米兰·昆德拉:从我的小说不是心理小说谈起。更确切地说:它们超越于一般称为心理小说的美学之上。

萨:可所有的小说不都必然是心理的吗?也就是说关注心理之谜?

昆:说得再确切一些: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您一旦创造出一个想像的人,一个小说人物,您就自然而然要面对这样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握自我?这是小说建立其上的基本问题之一。通过对这一问题的不同回答,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区分出不同的倾向,或者也许可以区分出小说史的不同阶段。最早的欧洲叙述者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心理手法。薄伽丘只是简单地叙述一些行动与冒险经历。然而,在所有这些有意思的故事后面,可以看到一种信念:通过行动,人走出日常生活的重复性世界,在这一重复性世界中,人人相似;通过行动,人与他人区分开来,成为个体。但丁说:“在任何行动中,行动的那个人的最初意图就是要展示他个人的形象。”在最初的时候,行动被认为是行动者本人的自画像。在薄伽丘之后过了四个世纪,狄德罗的怀疑更深,他笔下的宿命论者雅克诱惑了朋友的未婚妻,沉醉于幸福之中;父亲痛打了他一顿,正好有一支军队路过,出于气恼他应征入伍第一场战役,他就在膝盖上挨了一枪,至死都是一瘸一拐的。他自认为开始了一次艳遇,实际上却走向了残疾之路。他在自己的行为当中,无法认出自己。在行为与他之间产生了一道裂缝。人想通过行动展示自身的形象,可这一形象并不与他相似。行动的这一悖论式特性,是小说伟大的发现之一。但是,假如说自我在行动中无法把握,那么在哪里,又以何种方式,可以把握它?于是下面的一刻就到来了:小说在探寻自我的过程中,不得不从看得见的行动世界中掉过头,去关注看不见的内心生活。在十八世纪中叶,理查森通过书信发现了小说的新形式,人物在信件中坦白他们的想法与情感。

萨:这就是心理小说的诞生?

昆:当然,这个词不确切,是大概的说法。我们要回避这种说法,转而用一种迂回的说法:理查森将小说推上了探究人的内心生活之路。我们都知道他的那些伟大的继承者:写《维特》的歌德、拉克洛☾1☽、贡斯当☾2☽,然后是司汤达,以及与他同时代的作家。这一演变的最高峰在我看来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乔伊斯分析的是比普鲁斯特的“失去的时间”更难以把握的东西:现在时刻。看上去好像没有比现在时刻更明显、更可感知、更可触及的东西了。其实,我们根本无法抓住现在时刻。生活的所有悲哀就在这一点上。就在那么一秒钟内,我们的视觉、听觉以及嗅觉(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记录下一大堆事件,同时有一连串的感觉与想法穿过我们的脑子。每一个瞬间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在接下来的瞬间马上就被遗忘了。而乔伊斯伟大的显微镜会将这一转瞬即逝的时间定住,抓住并让我们看到它。但是,对自我的探索又一次以悖论告终:观察自我的显微镜的倍数越大,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就离我们越远:在乔伊斯的显微镜下,灵魂被分解成原子,我们人人相同。但是,如果说自我以及它的惟一性在人的内心生活中无法把握,那么在哪里,又以何种方式,可以把握它们?

萨:而且究竟能否把握它们呢?

昆:当然不能。对自我的探究总是而且必将以悖论式的不满足而告终。我没用失败这个词。因为小说不可能超越它本身可能性的局限,显示出这些局限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发现,是认知上的一个巨大成果。然而,在了解到对自我的内心生活进行细致探究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后,一些伟大的小说家还是开始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寻找新的方向。一般人说到现代小说时认为有三位一体: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然而在我看来,这三位一体是不存在的。在我个人心目中的小说史里,是卡夫卡开辟了新的方向:后普鲁斯特方向。他构思自我的方式是人们完全意料不到的。K这个人物通过什么而被定义为一个具有惟一性的人?既不是通过他的外表(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也不是通过他的生平(我们并不知道),也不是通过他的姓氏(他没有姓氏),也不是通过他的回忆,他的个人喜好,或者他的情结。通过他的行为?可他行动的自由空间小得可怜。通过他内心的想法?卡夫卡确实时时表现K的各种想法,但这些想法都仅仅是关于即时处境的:在此时此地应当做什么?是去接受审讯还是逃跑?遵从教士的召唤还是不遵从?K的整个内心生活都被他所陷的处境占据,任何可能超越于这一处境之外的东西(他的回忆,他形而上的思考,他关于别人的看法,等等)都没有向我们展示。对普鲁斯特来说,人的内心世界构成了一个奇迹,一个不断让我们惊讶的无限世界。但让卡夫卡惊讶的不在这里。他不问决定人行为的内在动机是什么。他提出的问题是完全不同的:在一个外在决定性具有如此摧毁性力量、以至于人的内在动机已经完全无足轻重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还能是些什么?事实上,假如K有同性恋倾向,或者在他后面有个痛苦的爱情故事,他的命运与态度能有什么改变吗?根本不能。

萨:这就是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说的,“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生的探索”可在这里陷阱究竟是什么意思?

昆:生活是一个陷阱,这一点,人们早就知道了:人生下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他被关进一个并非自己选择的身体之中,而且注定要死亡。相反,在以前,世界的空间总是提供着逃遁的可能性。一个士兵可以从军队逃出,在邻近的一个国家开始另一种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纪,突然间,世界在我们周围关上了门。将世界转变为陷阱的决定性事件大概是一九一四年的战争,(史无前例地)被称为世界大战。这里的“世界”两字是假的,其实只涉及到欧洲,而且还不是全欧洲。但“世界”作为定语,雄辩地说明了一种恐怖感,因为必须面对一个事实:从此之后,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再是区域性的了,所有的灾难都会涉及到全世界,而作为结果,我们越来越受到外界的制约,受到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处境的制约,而且这些处境使我们越来越变得人人相似。

但请不要误解我。假如说我的小说并非所谓的心理小说,并不意味着我的人物没有内心生活。这只是说我的小说首先捕捉的是些别的谜,是些别的问题。这也不是说我指责那些喜欢表现心理的小说。在普鲁斯特之后情况的变化让我对过去充满了怀念。随着普鲁斯特离开,一种宏大的美缓缓离我们而去,越离越远,而且是一去不返了。贡布罗维奇☾3☽有一个既荒唐又天才的想法。他说,我们每个人自我的重量取决于地球上人口的数量。所以德漠克利特相当于人类四亿分之一的重量,勃拉姆斯相当于十亿分之一的重量;贡布罗维奇本人则相当于二十亿分之一的重量。从这一算术角度来看,普鲁斯特笔下的无限世界的重量,一个自我的重量,一个自我的内心生活的重量,变得越来越轻了。在这一冲向轻的赛跑中,我们已经越过了一个致命的限度。

萨:从您最早的作品起,自我的“不能承受之轻”就一直是您的困扰。比如《好笑的爱》,比如其中的短篇《爱德华与上帝》。爱德华在跟年轻的阿丽丝有了初夜的恋情之后,被一种奇怪的、不自在的感觉占据了心,这在他个人故事中占有决定性的位置。他看着他的女朋友,心里想“阿丽丝的思想只不过是镶贴在她命运上的一件东西,而她的命运只不过是镶贴在她肉体上的一样东西,而他在她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肉体、一些思想与一段履历的偶然组合,无机、随意、不稳定的组合”。在另一个短篇《搭车游戏》中,年轻的姑娘在小说的最后几段完全被自己身份的不确定搅乱了,她一边抽泣,一边重复说着:“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昆: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在照镜子,她寻思假如她的鼻子每天伸长一毫米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直到多长时间以后,她的脸会变得根本无法辨认?而假如她的脸不再像特蕾莎,那特蕾莎是否还成其为特蕾莎?自我从何处始,到何处止?您看:在灵魂不可测知的无穷面前,没有些许惊奇;在自我与自我身份的不确定面前,倒有这般惊讶。

萨:在您小说中没有任何内心独白。

作品简介:

“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昆德拉说,在这个格言的启发下,他喜欢想象:弗朗索瓦·拉伯雷有一天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欧洲第一部伟大的小说因此诞生了。小说艺术来到世界正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小说的智能不同于哲学的智能,它不是从理论蕴含,而是从幽默精神中产生的。这本作品是昆德拉对小说艺术思考的总结,藉由此书,我们可以了解这位作家的艺术观点、风格、技巧,和他对写作的态度、对文学传统的理解,以及在这个态度背后对人和世界的想法。

作者:米兰·昆德拉

翻译:董强

标签: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捷克文学评论

小说的艺术》最热门章节:
1第七部分 耶路撒冷演讲:小说与欧洲2第六部分 六十七个词3第五部分 那后边的某个地方4第四部分 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5第三部分 受《梦游者》启发而作的札记6第二部分 关于小说艺术的谈话7第一部分 受到诋毁的塞万提斯遗产
更多『文学理论』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