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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_第六部分 六十七个词

米兰·昆德拉
文学理论
总共7章(已完结

小说的艺术 精彩片段:

第六部分 六十七个词

一九六八年与一九六九年,《玩笑》被译成所有的西方语言。可译文中有那么多令人惊讶之处!在法国,译者修饰了我的风格,重写了我的小说。在英国,出版社删除了我所有思考的段落,去掉了讨论音乐的章节,颠倒了各个部分的顺序,重新组合了小说。还有一个国家,我见到了我的译者:他连一个捷克语单词都不认识。“您是怎样翻译的?”他回答:“用我的心!”还从他的钱包中掏出一张我的照片:他是那么友好,让我差点相信真的只需要心有灵犀就可以翻译。当然,事实更简单:他从经过重写的法语版本译出,跟阿根廷译者一样。还有一个国家,倒是从捷克语译出的。我打开书,偶然看到了埃莱娜的独白,我那些每句都占整整一段的长句,被分割成了许多个简单的句子……因《玩笑》的翻译而在我身上引起的震惊一直影响着我。尤其是对我这个几乎已失去了捷克读者的人来说,译本就意味着一切。这就是为什么,几年前,我决定一劳永逸地在我的书的那些译本中清理一番。这当然引起了一些冲突,也很累人:我生命中的整整一个时期都被完全用在对我能阅读的三四种外语的新旧小说译本进行阅读、检查、修订……

一个积极地监控着他的小说译本的作者在无数个字词后面跑,就像跟在一群野羊后面跑的牧羊人;这一形象对他本人来说是悲哀的,对别人来说则是可笑的。我怀疑我的朋友皮埃尔·诺拉,《辩论》杂志的主编,真的意识到了我这一牧羊人的生活既悲哀又可笑的一面。有一天,带着掩饰不住的怜悯,他对我说:“忘了你的那些痛苦,还是给我的杂志写点什么吧。译本逼着你去对每一个字词进行思考。那就写一部你本人的词典吧?你小说的词典。你的关键词,你的问题词,你喜爱的词……”

可不,这就写成了。

【奥克塔维奥】我正在撰写这部小词典的时候,墨西哥中部发生了可怕的地震,奥克塔维奥·帕斯与他的夫人玛丽-乔住在那里。整整九天没有他们的消息。九月二十七日,电话来了:有了奥克塔维奥的消息。我为他健康平安举杯欢庆。然后,我把他的名字,对我来说那么重要、那么亲切的名字作为这些词中的第一个词。

【背叛】“可到底什么是背叛?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萨比娜觉得再没有比投身未知更美妙的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笔名】我幻想有这样一个世界,里面的所有作家为法律所迫,都必须隐藏他们的身份,使用笔名。这有三个好处:对写作癖是一种彻底的限制;在文学生活中可以少去许多侵犯性;对一部作品可以不去探究作者的生平。

【比喻】如果它们只是一种装饰,我并不喜欢它们。装饰性的比喻不光是指“草地如绿色地毯”之类的,而且包括里尔克那样的:“他们的笑从嘴间渗出来,仿佛化脓的伤口。”或者:“他的祈祷已经落尽叶子,从他的嘴中竖起,如一株枯死的灌木。”(《马尔特·劳里兹·布里格日记》)相反,作为一种在突然的启示下把握事物、处境与人物不可把握的本质的手段,比喻是必不可少的。即定义性的比喻。比如在布洛赫那里,关于埃施的存在态度的比喻:“他希冀获得没有暧昧性的清晰:他希望创造一个极为简单的世界,而他的孤独可以像系在一根铁柱子上一样维系在这种简单性上。”(《梦游者》)我的原则是:在小说中用很少的比喻;但这些比喻必须是小说的最高点。

【边界】“只需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一丁点儿的东西,我们就会落到边界的另一端,在那里,没有什么东西是有意义的:爱情、信念、信仰、历史,等等。人的生命的所有秘密就在于,一切都发生在离这条边界非常近甚至有直接接触的地方,它们之间的距离不是以公里计,而是以毫米计的。”(《笑忘录》)

【不存在】“……温和的微蓝色的与不存在同名的死亡。”我们不能说:“微蓝色的与虚无同名的”,因为虚无不是微蓝色的。这就是不存在跟虚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的证明。

【采访】一、采访者只向您提一些他所感兴趣的问题,而您对这些问题毫无兴趣;二、在您的回答中,他只采用他觉得合适的;三、他用他的语言、他的思维方式来阐释您的回答。在美国式新闻的影响下,他甚至不屑让您证实他让您说出的话是正确的。采访发表了。您安慰自己说:人们很快就会忘了的!根本不是:有人还会引用!甚至那些最谨慎的大学教授也不再将一个作家自己写的、署了名的词句与那些别人转述的他的话区别开来(这在历史上有先例:古斯塔夫·雅努赫的《与卡夫卡的谈话录》,完全是故弄玄虚,而对卡夫卡专家来说,却成了永不枯竭的引用源泉)。一九八五年六月,我坚定地下了决心:不再接受任何采访。除了一些对话,由我参与撰写,并附有我本人的版权标记,任何别人转述的我的话,从那一天起,都必须被看作是假的。

【沉思】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十九世纪的小说描写跟那个时代的精神(实证的、科学的)是和谐一致的。将一部小说建立在不间断的沉思之上,这在二十世纪是跟这个根本不再喜欢思考的时代的精神相违背的。

【重复】纳博科夫指出,在《安娜·卡列宁娜》的开头,在俄语原文中,“房子”这个词在六个句子中出现了八次,这一重复是作者故意使用的文学手段。然而,在法文译本中,“房子”这个词只出现了一次,在捷克文译本中也只有两次。在同一本书中,凡是托尔斯泰用了“说”(skazal)的地方,我看到在译本中用了“大声说”、“反驳说”、“又说”、“叫道”、“作出结论说”,等等:译者都疯狂地热爱同义词(我本人则反对同义词这个概念:每一个词都有它特有的含义,从语义上说,它是无法取代的。)帕斯卡说过:“当在一段文字中出现了重复的字词,尝试着去修改却发觉它们是那么恰当,一旦改动,文字的意思就会改变,那就必须将它们留下,那是用词恰当的标志。”词汇丰富本身并非一种价值:在海明威那里,是对词汇的限用,在同一段落中对同一些词的使用,才使他的风格具有了韵律与美感。下面是法国最美的散文之一的第一段中细腻的、游戏般重复的例子:“我当时热恋着伯爵夫人……;我那时只有二十岁,非常天真;她欺骗了我,我生气了,她离开了我。我非常天真,我后悔了;我那时只有二十岁,她原谅了我:而因为我那时只有二十岁,我非常天真,我还是被欺骗了,但她不离开我了,我自以为是世界上最被人爱的情人,因此是男人中最幸福的人……”(维旺·德农,《明日不再来》)(见〖连祷文〗)

【大男子主义者(与蔑视女性者)】大男子主义者崇拜女性并希望能统治他所崇拜的。他歌颂被统治的女人原始的女性特征(她的母性,她的繁殖能力,她的脆弱,她的恋家,她的多愁善感,等等),其实是在歌颂他自身的雄性。相反,蔑视女性者害怕女性,他躲避那些过于女人的女人。大男子主义者的理想:家庭。蔑视女性者的理想:单身,有许多情妇;或者跟一个所爱的女人结婚而没有孩子。

【定义】小说思考性的一面是由几个抽象词组成的支架撑起来的。假如我并不想含糊其词,不想让大家以为什么都理解了而其实什么也没有理解,那我就不光要以极大的精确性去选择这些词,而且还必须去定义、再定义。(见〖命运〗、〖边界〗、〖青春〗、〖轻〗、〖抒情性〗、〖背叛〗)在我看来,一部小说经常只是对几个难以把握的定义进行长久的探寻。

作品简介:

“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昆德拉说,在这个格言的启发下,他喜欢想象:弗朗索瓦·拉伯雷有一天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欧洲第一部伟大的小说因此诞生了。小说艺术来到世界正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小说的智能不同于哲学的智能,它不是从理论蕴含,而是从幽默精神中产生的。这本作品是昆德拉对小说艺术思考的总结,藉由此书,我们可以了解这位作家的艺术观点、风格、技巧,和他对写作的态度、对文学传统的理解,以及在这个态度背后对人和世界的想法。

作者:米兰·昆德拉

翻译:董强

标签: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捷克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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