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艺术 精彩片段:
第三部分 受《梦游者》启发而作的札记
结构
由三部小说组成的三部曲:《帕斯诺夫或浪漫主义》;《埃施或无政府主义》;《胡格瑙或现实主义》。每部小说的故事都是在前一部小说的故事之后十五年发生的:一八八八年;一九〇三年;一九一八年。三部小说之间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每部小说都有自己的人物圈,而且以自身的方式构成,跟其他两部都不同。
诚然,帕斯诺夫(第一部小说的主人公)和埃施(第二部小说的主人公)在第三部小说的场景中再次出现,而且贝尔特朗(第一部小说中的人物)在第二部小说中也扮演了一个角色。然而,贝尔特朗在第一部小说中(跟帕斯诺夫、鲁泽纳、伊丽莎白一道)经历的故事在第二部小说中根本没有出现,而且第三部小说中的帕斯诺夫心中已没有一丝关于他青年时期的回忆(第一部小说中讲到了他的青年时期)。
所以在《梦游者》与二十世纪其他的小说巨作(普鲁斯特、穆齐尔、托马斯·曼等人的作品)之间有着截然的区别:在布洛赫那里,构成整体一致性的,既非情节的延续性,又非生平的延续性(人物、家族的生平)。是另一种东西,没有那么明显,没有那么容易把握,它是隐秘的:是同一主题的延续性(即一个人如何面对价值贬值进程这一主题)。
可能性
在一个已经成为陷阱的世界中,究竟一个人的可能性有哪些?
想要回答,就必须先对什么是世界有个概念。必须先有一个本体论上的假设。
卡夫卡眼中的世界:一个官僚主义化的世界。官僚并非众多社会现象中的一个,而是世界的本质。
正是在这一点上,在难以解读的卡夫卡与深受大众喜爱的哈谢克之间有着相似性(奇怪的、令人意想不到的相似性)。哈谢克在《好兵帅克》中并不将军队(以一个现实主义者的手法,以一个社会批评家的手法)描绘成奥匈社会中的一个阶层,而是视之为世界的现代模式。跟卡夫卡笔下的法庭一样,哈谢克笔下的军队只是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一个军队兼行政机构,在这里,古代军队里的品德(勇气、计谋、矫健)都已没有什么用处。
哈谢克笔下军队里的官僚主义者都很愚蠢;卡夫卡笔下那些官僚主义者既学究又荒诞的逻辑也毫无智慧可言。在卡夫卡那里,愚蠢蒙上了神秘的大衣,装得像是形而上的寓言。这一表面上的形而上寓言令人生畏。约瑟夫·K透过它的种种勾当以及无法听懂的话,不惜任何代价地试图辨出一种意义。因为假如说被判处死刑是可怕的,那么没有任何来由就被判处死刑更是无法忍受的,就像是一个无意义的牺牲品。K于是承认自己有罪,千方百计地想他错在哪里。在最后一章,他挡住了市里警察的视线(他们本来可以救他一命的),不让他们看到两个刽子手,而且在他死前的几秒钟,他还在埋怨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掐死自己,好免得他们脏了手。
帅克跟K正好相反。他总是模仿他周围的世界(愚蠢的世界),模仿得那么像,以至于没有人可以知道他是否真傻。他之所以如此轻而易举(而且带着那么大的快乐!)就跟统治秩序合拍,不是因为他在它身上看到了什么意义,而是因为他从中看不到任何意义。他自娱自乐,也让别人乐,并通过愈演愈烈的亦步亦趋,将世界转化成了一个惟一的、巨大的玩笑。
(我们曾见过现代世界极权的、共产主义的模式,我们都知道以上这两种态度,表面上好像不自然,是文学化的、夸张的,其实是再真实不过的;我们的生活空间一方面受到了K的可能性的限制,另一方面则受到了帅克的可能性的限制,也就是说:我们生活空间的一极是跟权力的同化,甚至受害者跟自己的刽子手产生默契,另一极则是对权力的拒不接受,其方式就是不把任何事当回事;也就是说:我们曾经生活在绝对严肃——K——与绝对不严肃——帅克——之间的空间。)
那么布洛赫呢?他的本体论假设是什么?
世界是价值(源于中世纪的价值)贬值的进程,这一进程绵延现代的四个世纪,是现代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