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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_第四部分 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

米兰·昆德拉
文学理论
总共7章(已完结

小说的艺术 精彩片段:

第四部分 关于小说结构艺术的谈话

克里斯蒂安·萨尔蒙:我要引用您关于赫尔曼·布洛赫文章中的一段话来开始这次谈话。您说:“所有伟大的作品(而且正因其伟大)都有未完成的一面。布洛赫启发我们的,不光是他所完善了的,还有他力求达到而未能达到的。他作品未完成的一面可以让我们理解种种必要性:一、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艺术(可以包容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而不失去结构上的清晰性);二、一种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可以将哲学、叙述和梦幻联成同一种音乐);三、一种小说特有的随笔艺术(也就是说并不企图带来一种必然的天条,而仍然是假设性的、游戏式的,或者是讽刺式的)。”从这三点中我看到了您的艺术蓝图。先从第一点开始。彻底的简洁。

米兰·昆德拉: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对我来说意味着一种简约、浓缩的技巧。否则的话,您就会坠入无尽的陷阱。《没有个性的人》是我最喜爱的两三部小说之一。但我并不欣赏它那永无结局的宏大篇幅。想一想,一座巨大的城堡,巨大到人的目光无法一下子把握它的程度。想一想,一部需要演奏九个小时的四重奏。人类有一些极限是不能超越的,比如记忆力的极限。读完书之后,您应该还能够想起开头。否则的话,小说就变得漫无形状,其“结构上的清晰性”就蒙上了一层雾。

萨:《笑忘录》由七个部分组成。如果您不是那样简约地去写,您可以写出七部不同的长篇小说。

昆:可假如我写出七部独立的小说,我就无法奢望通过一本书来把握“现代世界中存在的复杂性”。简约的艺术在我眼中就成了一种必需。它要求:始终直入事物的心脏。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想到我从童年时代起就崇拜的作曲家:雅纳切克。他是现代音乐最伟大的人物之一。在勋伯格或者斯特拉文斯基还在为大型管弦乐团作曲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一部为管弦乐团作的曲子总是受到无用音符的重压。他出于这种简约的意志开始反叛。您知道,在每个音乐作曲中,有许多技巧:主题的呈示、展现、变奏、往往具有很大自主性的复调结构、配器的填合、过渡,等等。今天人们可以用电脑来作曲,但在作曲家的脑海中一直都存在着一台电脑:他们甚至可以不带任何独创的想法而创作出一首奏鸣曲来,只需要“以控制论的方式”遵循作曲的规则。雅纳切克的命令就是:摧毁“电脑”!不要过渡,而要突兀的并置,不要变奏,而要重复,而且始终直入事物的心脏:只有道出实质性内容的音符才有权利存在。小说中也差不多:小说也是充斥了“技巧”,有一大套的成规取代了作者在那里起作用:展现一个人物,描写一个领域,在一个历史环境中引入情节,用一些毫无意义的片断去填补人物生活中的时间;而每一个布景的转换都必须有新的展示、描绘、解释。我的命令也是“雅纳切克式”的:使小说摆脱小说技巧带来的机械性的一面,摆脱小说的长篇废话,让它更浓缩。

萨:您第二点讲到了“小说对位法的新艺术”。布洛赫那里,并不让您完全满意。

昆:以《梦游者》中的第三部小说为例。它由五个元素,由五条故意不同质的“线”构成:一、建立在三部曲三个主要人物(帕斯诺夫、埃施、胡格瑙)之上的小说叙述;二、关于汉娜·温德林的隐私式短篇小说;三、关于一家战地医院的报道;四、关于救世军中一个女孩的诗性叙述(部分以诗句形式出现);五、探讨价值贬值问题的哲学随笔(以科学性的语言写出)。每一条线本身都非常精彩。然而,这些线虽然是同时处理的,虽然在不断地交替出现(也就是说具有一种明显的“复调”意图),但并不真正联接在一起,并没有形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也就是说,从艺术角度来看,复调意图并没有得到实现。

萨:将“复调”这个同以隐喻的方式用于文学,是否会导致一些小说无法实现的苛求?

昆:音乐复调,指的是两个或多个声部(旋律)同时展开,虽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却仍保留各自的独立性。那么小说复调呢?先来说说它的反面吧:单线的结构。从小说历史的开端起,小说就试图避开单线性,在一个故事的持续叙述中打开缺口。塞万提斯讲的堂吉诃德的旅行完全是线性的。但在旅程中,堂吉诃德遇到别的人物,他们向他讲述自己的故事。在第一卷中就有四个故事,四个缺口,使人物可以从小说的线性结构中走出来。

萨:可这不是复调呀!

昆:因为这里没有共时性。借用一下什克洛夫斯基☾1☽的术语,这是一些“嵌套”在小说“套盒”之中的短篇小说。在十七世纪与十八世纪的许多小说家那里都可以找到这一“嵌套”的方式。十九世纪发明了另一种打破线性的方式,这一方式我们姑且可以称之为“复调”。《群魔》这部小说,如果您从纯粹技巧的角度去分析,可以看到它由三条同时发展的线组成,甚至可以形成三部独立的小说:一、关于年老的斯塔夫罗金娜和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之间爱情的讽刺小说;二、关于斯塔夫罗金跟他的那些恋人的浪漫小说;三、关于一群革命者的政治小说。由于所有的人物之间都相互认识,一种微妙的小说技巧很容易就能将这条线联成一个不可分的整体。现在将布洛赫的复调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复调来比较一下。布洛赫的复调要走得更远。在《群魔》中,三条线虽然特点不同,却是属于同一种类(三个都是小说故事),在布洛赫那里,五条线的种类彻底不同:小说;短篇小说;报道;诗歌;随笔。这一在小说复调中引入非小说文学种类的做法是布洛赫革命性的创新。

萨:可照您看来,这五条线还衔接得不够好。事实上,汉娜·温德林不认识埃施,救世军中的姑娘根本不知道汉娜·温德林的存在。没有出现任何一种情节安排技巧将这五条不相遇、不相交的不同线融合为一个整体。

昆:它们只是由一个共同的主题联在一起。但这一主题上的统一,在我看来足够了。不统一的问题是在别处。我们重新阐述一下这个问题:在布洛赫那里,小说的五条线同时发展,互不相遇,通过一个或几个主题统一在一起。我借用了一个音乐学上的词来指这样一种结构:复调。您会看到将小说比作音乐并非毫无意义。实际上,伟大的复调音乐家的基本原则之一就是声部的平等: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占主导地位,没有任何一个声部可以只起简单的陪衬作用。而《梦游者》第三部小说的缺陷正是五个“声部”不平等。其中第一条线(关于埃施与胡格瑙的“小说”叙述)在量上占据的位置远远多于其他线,特别是它在质上也享有特权,因为通过埃施跟帕斯诺夫,它跟前两部小说联在一起。所以它吸引更多的关注,所以有将其他四条“线”的作用减缩为一种简单“陪衬”之嫌。第二点:假如说巴赫的一个赋格不能缺任何一个声部,相反,我们却可以把关于汉娜·温德林的短篇小说或者关于价值贬值的随笔都视为独立的文字,将它们拿掉,将无损于小说的意义或可理解性。而对我来说,小说对位法的必要条件是:一、各条“线”的平等性;二、整体的不可分性。我想起我写完《笑忘录》第三部分的那一天。那一部分的题目叫《天使们》。我承认我当时十分自豪,坚信自己发现了一种建构叙述的新方法。这一部分由以下元素构成:一、关于两名女大学生以及她们如何升上天的轶事;二、自传性叙述;三、关于一部女权主义著作的评论性随笔;四、关于天使与魔鬼的寓言;五、关于在布拉格上空飞翔的艾吕雅的叙述。这些元素缺一不可,相互阐明,相互解释,审视的是同一个主题,同一种探询:“天使是什么?”只有这样一个探询将它们连在一起。第六部分也叫《天使们》,它由下列元素组成:一、关于塔米娜之死的梦幻式叙述;二、关于我父亲之死的自传性叙述;三、关于音乐的思考;四、关于腐蚀着布拉格的遗忘的思考。在我父亲与被孩子们折磨的塔米娜之间有什么联系?借用超现实主义者喜爱的一句话,这是在同一主题桌面上“一台缝纫机与一把雨伞的相遇”。小说的复调更多是诗性,而非技巧。

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对位法要隐蔽得多。

昆:在第六部分,复调的一面是非常明显的:斯大林儿子的故事,一些神学思考,亚洲的一个政治事件,弗兰茨在曼谷遇难,托马斯在波希米亚入葬。这些内容由一个持续的探询联在了一起:“什么是媚俗?”这一段复调的文字是整个结构的关键。整个结构平衡的秘诀就在此。

作品简介:

“人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昆德拉说,在这个格言的启发下,他喜欢想象:弗朗索瓦·拉伯雷有一天听到了上帝的笑声,欧洲第一部伟大的小说因此诞生了。小说艺术来到世界正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小说的智能不同于哲学的智能,它不是从理论蕴含,而是从幽默精神中产生的。这本作品是昆德拉对小说艺术思考的总结,藉由此书,我们可以了解这位作家的艺术观点、风格、技巧,和他对写作的态度、对文学传统的理解,以及在这个态度背后对人和世界的想法。

作者:米兰·昆德拉

翻译:董强

标签: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捷克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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