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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的名字_网球手与吟游诗人

唐诺
随笔杂谈
总共22章(已完结

世间的名字 精彩片段:

网球手与吟游诗人

他是王。他是大师。他是罗杰·费德勒——二〇一〇年澳洲网球公开赛在这三句一组碑铭话语声中结束,这回倒没有哭的费德勒高高举起双手,和他的网球子民们致意。不,负责说出这三句颂辞的并非我们熟悉的诗人网球评论员许乃仁,而是来自澳洲当地大会播报员之口,许乃仁只是口译给我们听而已。如此辉煌到不像是真的的这一刻,我想,最该甜蜜到如大江一发不收的许乃仁一定有点闷有点不过瘾。

这回澳洲公开赛的异常荣光并不因为经历了一场凄绝悲壮的生与死对决,稍前温布尔登费德勒和罗迪克那一场、那最终仿佛只能由上帝介入决定谁输谁赢的第五盘才是(我承认,这也是多年来我个人绝无仅有心生“费德勒你好心放掉这次算了吧”奇怪念头的一刻,只因为此生此世罗迪克再不可能打这么好这么令人尊敬);此番澳洲公开赛之所以动人完完全全是费德勒式的,让我们这些虔敬的、纯粹的网球迷好像眼睁睁看着、又仿佛一起置身于某一个不可思议的巨大时空力量之中,把一整座拉沃球场从二〇一〇的现实澳洲墨尔本单独拔起来,温柔的放回到二〇〇六~二〇〇七去。我们任谁都眉飞色舞记得那样一个费德勒及其细节,只是我们误以为那个费德勒已是一个消逝的幸福时光,一个梦境。那时候的费德勒,他像风,像云,像但丁的“白雪飘降群山”,像希腊神话故事里的珀尔修斯,穿着长出翅膀的鞋子,轻盈的浮起来,以至于每一名对阵的顶尖网球手都显得如此平凡如此笨重还如此矮小。而今年澳网我们看,先是休伊特,这个从去年温布尔登以来确有复活之姿、他自己也相信并重燃野望的澳洲老兔子,费德勒轻轻的以三盘球把他打回原形,就像过去十四场球那样;再来是劳动楷模达维登科,总是什么大小比赛都打的蓝领好手,状况突然好到不像是真的,已连着好几个月所向无敌,我以为他正是这届澳网最好调的一个,如果大会赛程允许理应在决赛才和费德勒对阵才是,达维登科果然有个绝佳的第一盘并且又率先突破费德勒的下一个发球局,却忽然像雪融了一般,整整十三局球,相当于两个六比〇还多,六个发球局,如同陷身于一个谁也叫醒不过来的噩梦,又像置身故国春汛叶尼塞河水泛滥的西伯利亚四顾无人寸步难行;然后是法国特松加,他力大无穷但可以细腻处理小球,基本上也心思沉稳,又加上澳网一直是他幸运之地,惟至此费德勒已完完全全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费德勒了,以至于可怜的特松加看起来更像个会外赛上来的第一轮球员(三盘球没拿到一个破发点);最后就是莫雷了,英国安迪,这位能发能跑能穿越能上前截击也能底线硬碰硬的年轻人,最特别是他看似松垮但其实灵活无匹的右手腕,在以力相向如炮弹的近代网球场上,这样宛如瞄准器狙击镜的好手腕是上天仁慈但悭吝的礼物(只是恰恰好人类网球史上最先进的那一副好死不死在费德勒右手上)。我们得说,即便扛着一百五十万年(该死的费德勒开的玩笑)的老英国历史重负而来,莫雷其实并没紧张僵硬失常。他正像那名特地从英伦三岛越洋赶来、如同等待彗星日蚀世纪天文奇观的母国球评家所说的“打得非常非常好”,尤其是比分看起来最差的首盘(6:3),但费德勒兑现了他稍前“一定打得非常积极主动”的诺言(针对过去莫雷的少年法西斯批判,谢谢指教),恢复了他久违的二〇〇六~二〇〇七那样子打,费德勒的抢先变线是人类网球史上的一项艺术成就,他不早不晚总是在对手心念才动的那一刹那间不容发穿透进去,时间感准得跟针尖一样(蝴蝶般飞蜜蜂般刺),这是最残酷打击对手意志力之处,觉得自己赤裸裸的毫无策略毫无秘密可言,接着,整个对峙状态豁然一开如天起凉风,费德勒开始使用整座球场,沉重的网球瞬间挣脱了惯性卸下了力气变得捉摸不定,球速也许更快更利,却同时飘忽起来,这时候所有人屏息知道这球场已不再是球场了,它是一个王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不再有对抗了,而是统治。我们看到莫雷不间断的打出好球,但每一记好球都像费煞苦心倾尽一切所能,带不起振奋,只有疲惫和沮丧,老天你需要多少个、多密集的好球才能走完这道重重险阻不见尽头的长路漫漫?你已经把最好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却一无机会这是怎么回事?我猜想,这一场球莫雷可能刻骨铭心的发现一个事实,过往他距离稍远而且时间阴错阳差体认不到的朗朗事实,原来传说从头到尾都是真的,原来人类最崇高的网球成就不是一个荣衔而是确确实实的技艺,原来费德勒每一样都比我好而且正正好压住我,坚固到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突破、可以改变这样窒息关系的点。我始见沧海之阔费德勒之奇,就像《庄子·秋水篇》里那个原以为自己已经够大、乘兴抵达浩浩无垠水天一色东海的河神,这不会让人愤怒,即使摔球拍也只是某种爽然若失,某种自弃和悲伤。我以为一直有点年少不知节制的莫雷,之所以在事后颁奖台上讲出“我可以像罗杰那样子哭,但很惭愧我没办法像他打得那么好”的这两句话,正是如此的苦涩成长告白,其间有进步的成分,但愿如此。

从比数看、从比赛耗用的时间看,这样状似没拼的球好像可以要求凭票退费,但即使是还花了大笔旅费的那几位英国球评都不会这么想,他们来的时候是兴冲冲的英国人,回家时则是幸福的网球迷,回归和你我一样网球共和国的公民。一如澳洲人知道费德勒又再一次刷掉了他们的休伊特,一如同为苏格兰出身的斯诺克传奇球王史蒂芬·亨得利爵士亲口承认,他当然希望莫雷可以赢,但他是费德勒球迷(所以说大英帝国得继续善待苏格兰人,在莫雷拿到大满贯头衔之前绝不能让苏格兰独立建国)。这说明国族意识是多神经、多没程度的东西,在真正美好的价值和事物之前,它只是博尔赫斯说的某种幻觉,晨雾般在第一时间就该消失掉。

好看的球不见得非打五盘不可,不见得要四盘抢七外加一个烈日酷刑般的长局,这样的球也可能很紧张但极乏味,在桑普拉斯已逝费德勒未起的那一两年空当我们不常常这样边提心吊胆边骂人吗?就像那种冗长沉闷的推理小说,其实你想知道的就只剩最终凶手究竟是谁而已。我那个比较冷比较酷的网球迷女儿总说,太阳这么大,干脆人道一点大家快转跳过从抢七、从第五盘开始打吧,必要时猜拳也行;费德勒三比〇的球仍这么好看是真正的好看,是不依赖胜负张力加值的纯粹网球,你不是在等结果而是丰饶的一个一个球看。说真的,如果纯从网球技艺的惊心动魄程度来说,费德勒耗用五盘的赢球方式通常反而是不完美的,说明这家伙又半途神游去了,就像他二〇〇六~二〇〇七时也戒不掉的第二盘梦游症一样。也许他最好的球赛(我们妥协点人性点)是三比一,也许他若有所思的漫游正是费德勒神话风格的一部分,也许有些挑战有些泥淖我们才得以多见识到他的思维轨迹、他的处理困境和各式应变之道,逼出几个让人惊呼的好球出来是吧。

今年澳网之后出现了两种主要的预言,一则比较平实可信,是“费德勒的统治仍看不到尽头”,另一则就像黄金价格会涨破三千美元或人类末日在二〇一二年一样,比较像是江湖术士的哄抬,断言费德勒会在今年四大公开赛全拿,继拉沃之后。还记得二〇〇八年初的相似预言吗?不是说好纳达尔和莫雷两人即将连手统治这个行星吗?当然,未来也许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也许哪天我们一觉睡醒霍然发现黄金挂牌每盎司三千美元、纳达尔和莫雷分居ATP排名一二而且费德勒还同一年完成四大满贯,不用说这绝对就是世界末日到来了。但我们是理性犹存的网球迷兼人科人属人种,怀抱梦想但脚踏实地,我们会正确的从这样满天飞舞的预言中解读出此时此刻的真正讯息,二〇〇九法网加上温网是神圣的、镌刻金石的,以两个伟大(四大满贯收集完成+十五座大满贯头衔)赋予费德勒历史荣光;而二〇一〇澳网则是温暖的,网球迷念兹在兹的悬念,那就是——那个费德勒回来了,别来无恙。

说一名网球手在二〇〇八年拿下美网、法网温网亚军、澳网也依然打到四强是落难、是日已西夕、是生涯的谷底,本来是很奇怪的,但费德勒除外,他的地狱是其他任何一名网球手做梦都会笑醒的极乐净土,这样的诋毁其实源自于尊敬。我个人的看法是,二〇〇八一年的费德勒的确有让我狐疑不定的地方,我一度以为他太快变得保守,只想等待对手失误而不想冒险致胜(瞄准边角用力挥击的致胜球总有毫厘之差的风险),固然费德勒奇快但不觉其快的诡异脚步(判断力的提前起动加上舒畅的运动力)几乎每种球都跑得到,费德勒手腕的各式旋转控制也几乎每种球都能轻送回去,但这样状似不花力气的打法其实反而比较耗时也就比较累,更糟糕是帮对手练球,让他可以好整以暇缓缓打出形态、节奏和信心,有机会进入到某种从心所欲、见神诛神见佛灭佛的仿佛无敌状态(打过球的人都知道偶有这么一种时刻,梦寐以求,足球王贝利描述过,神奇出现在他十七岁世界杯决赛和地主国瑞典那一战,而且是零比一落后时;魔术师约翰逊形容篮框会“大得跟个游泳池一样”;大联盟的打击手则不只一个不止一次告诉我们,你连棒球上的红线和针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一百五十公里以上的快速球好像停在那里等你打一样,等等),费德勒到底在想什么呢?但二〇〇九的法国罗兰·加洛斯红土给了我们答案,他在看来已全能已穷尽的网球技艺寻找一种新的打法、一种更轻盈的可能,其中最有趣的是切球。这一点许乃仁说得很正确,去年的法网费德勒成功的把切球一艺翻新到另一个境界,是人类网球史上切球2.0版正式上市。我们都知道,下旋切球(尤其是正手)是已然完全停止研发扔进仓库的淘汰物品,除掉网前截击,它只有处于防御的、挨打的不得已时刻才拿出来,借助它不必拉拍的动作和空中飞行的延迟来过渡一板挣回失去的时间和空间。也只有在费德勒极少数人手上还有些积极性作用,以其速度和旋转的改变来迷惑敌手并且创造节奏的松紧疾徐,好重新控制比赛的进行暨其主导权,避免双方底线对抽隧道般进入到只剩力气大小、宛如西部牛仔掏枪决斗的听天由命野蛮状态。下旋切球最有效的地点是温布尔登的美丽青草地,有生命有呼吸有个性的小草会让切球产生细微但诡谲的滑动,这正是老费在温网霸权的专利性优势,也正是昔日女王格拉芙(她是最后一个反手切球打得比反手抽球多的人)的专利性优势;下旋切球最有效的时刻则是双方兵疲马乏的球赛后半段,它低迷的弹跳以及回球的物理性下折角度,要求回击者得确实的蹲低身体,对于已然疲惫发软的膝盖和僵硬失去弹性的大小腿肌肉是很沉重的负担,尤其是那些身高一米九两米的高个子,过去我们若细心点不难发现,如果网球只打一盘,已退休含饴弄夫的林德茜·达文波特会是格拉芙之后的不动女王,她蹲得下去的首盘几乎是无敌的。

二〇〇九紧接着的温网证实这不是我们的幻觉,甚至已不再是费德勒针对缓慢、海绵般吸收弹力红土球场的策略而已,费德勒正反手都切,不止让球失速的坠落网前,还狙击的飞向底线,不只用于让对手抓不准弹跳的诱发失误,更神奇的是直接化为箭矢弯向两边底角致胜,而此刻对手人明明就守在底线并未上网,但球却像找到自己回家的路般毫发无损的兀自飞行、通过、落地,这应该是网球史上最慢最轻也最优雅的致胜球了,我们该怎么用文字重现这彩虹般美丽不祥的切球呢?博尔赫斯会建议用拜伦:“她优美的走着,像夜色一样。”它不会快,因此得非常非常准确,准确到带着某种冻结时间、整个世界停下来等它的奇异流水之感,角度和时点一闪即逝如春花如朝露更如错觉,而且小得仿佛仅容就这一个球大小堪堪通过旋即关闭,这是网球天文学家费博士找到的时空虫洞。我女儿谢海盟(她是我多年惟一的网球交谈对象)直接讲老费已改行打羽毛球了是吧,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约翰·马克安诺曾经在这里这么打过,如飘瑞雪如舞梨花(《三国演义》中说赵子龙的枪法),但困难的程度已不一样了,球速每快一分,你卸除力量改换路径的难度准度便相应的升高五分十分,这里是等比级数,不是一二三四齐步走的等差级数。

抱歉,我忍不住要把这个切球神话视为一个寓言,正如同卡尔维诺在《轻》的演讲文稿中把珀尔修斯的神话视为寓言:“它喻示诗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一个写作时可以遵循的方法上的启示。”——卡尔维诺文雅的指出,他有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硬化成石头,是一种缓慢的石化过程,尽管因人因地而有程度差别,但无一生灵得以幸免,就好像没有人可以躲过蛇发女妖梅杜莎的冷酷凝视一样。网球世界也是整个世界的其中一个国度,一样在硬化石化,制造出来一个又一个铁板模样的网球手,我们亲眼目睹它发生,还不无绝望的相信事情不会回头,黯黑的力量和速度会宰制一切,压迫得人难以喘息,留给美,留给技艺,留给丰饶、变化和可能性只有死角般的空间。卡尔维诺以为惟一的可能解救之道,只有人智慧的活泼灵动(“每当人性看来注定沦于沉重,我便觉得自己应该像珀尔修斯一样,飞入一个不同的空间。我并不是说要躲入梦境,或是逃进非理性之中。我的意思是说,我必须改变策略,采取不一样的角度,以不同的逻辑、新颖的认知和鉴定方法来看待世界。”你不觉得他也是在说费德勒吗?),这正是费德勒为我们做的,不是回到博格云云木头小球拍那时候那样子打,单纯的复古那种相框封存的美只会让人忧郁,费德勒是英勇骑上这样海啸般的强力与高速浪头,驾驭它拆解它并借力于它腾空而起,让我们眼见为信指证历历的看到,原来野蛮力量是打得倒的,而且可以这么容易这么举重若轻的就打败它,野蛮力量的真面目原来这么粗陋、笨拙、手足无措,暴现出一个又一个弱点和限制,化为微尘,“消融这个世界的坚实感”。我很早就注意到谈论费德勒技艺的文章最常被使用的一个字是grace直译为优雅,但这同时是一个宗教的、赞颂的、感激的字,指的某种神恩、某种应许、从天上照下来的一道光,云中射金箭,有色彩有温度还有殷殷叮嘱揭示真理的智性声音如悬浮跳动的埃尘微粒。是的,人心在最根本处仍是一样的,我们只是没办法说得像卡尔维诺那样准确有条理,我们可能知道得晚一点,但我们有着一样的向往、梦境及其忧虑,人智慧的活泼灵动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一样会认出它并且相信它。

有关费德勒我个人也有个神准的预言,老实讲这辈子从没什么事这么准过,那早在二〇〇三年,应该就是他此生第一个大满贯决赛当晚。彼时桑普拉斯已带着他天上掉下来的最后美网头衔含笑而逝,好看的只剩一个余晖般孤单的阿加西(他们两位的梦一样对战组合仍是最好的最欢快的,远胜之前的博格/康诺斯、博格/马克安诺,也远胜如今的费德勒/纳达尔,地老天荒,无与伦比),当然也有不断刷新发球速度纪录碰碰作响的罗迪克,还有满地乱跑的澳洲野兔,但没有王,人人任意而行,景观非常荒芜,费德勒仍杂在一堆名字F开头R结尾中间随便组合的男网球手中分不清楚。那个惊心动魄的晚上,我女儿谢海盟似乎认出他来(她原来颇喜欢另一位F开头R结尾的西班牙“蚊子”,瘦削忧郁的费雷罗),小心翼翼的探问,这个费德勒可不可能是下一个排名首位的人?也许关着门没外人什么事都敢做(所以说君子慎独),我当时血气一涌接近发神经的回答是,可能不止这样,我认为他极有机会是网球史上最好的球员。今天路人皆知才说这个没要取信于任何一个人,也完全知道说出来没什么好下场,案发当时只有直系亲属的证词显然也没什么法律效力可言。我想记得的只是最原初的惊喜悸动,这不是什么先见之明,而是找到了,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因为你心中有事有某个应然的图像,这指引着你去找去注意去比对,你灯火阑珊的也就有较高几率看见它,如此而已。我仍然认为有关费德勒最伟大的预言来自卡尔维诺,他一九八五年写下来却来不及说的哈佛大学诺顿讲座演讲稿《轻》,网球迷会相信他是一字一句看着日后费德勒打球写的,尽管当时老费本人还只是个十五岁的瑞士小B羊而已。这是一篇清朗明亮温暖但不易真的读懂的文字,是一名真正的智者积其一生的最终从容不迫发言,但我相信网球迷有个极动人的优势,你心中记得费德勒,封锢的文字大门会一扇扇应声打开如闻听咒语,干净的文字会重新装填回具体的内容和细节成为亲切的话语;不止《轻》,还有接下来的《快》《准》《显》《繁》,网球迷看到这些篇名了吗?它们组合而成的完整之书名字就正好叫《给下一轮太平盛世的备忘录》,今天我们身在太平盛世的网球迷怎么说都应该人手一册才是,而且书价才台币一百八十元,很便宜的。

从二〇〇九法网温网到二〇一〇澳网归来(他其实哪里也没去,只躺在家中沙发上,但我们从俗)的费德勒,正式永久封闭了一个老话题,却也重又掀动一个老话题——前者是,究竟谁才是所谓的“网球山羊”;后者是,怎么样才能打败费德勒。

所谓的山羊,GOAT,是一个缩写的密码之字,原形是Greatist of All Time,史上最伟大者,天下第一人。按理讲,这是个常设性、每阶段更新的至高位置,如果有新人越过前人,那就拿着梯子把名牌给换下来,然而事实却不是如此。事实上它并不是比较得来的,更是一个长可二十年三十年完全不谈的话题,除非有个那样的人出现了,否则它是悬空的,甚至就从缺。网球史上这一话题最热切如不及如探汤的一刻正是因为费德勒的降临,尤其是二〇〇六、二〇〇七这两年,我以为光从物理性、科学性的温度测量,大概就足以确定谁是这头山羊了,就像CSI的葛瑞森组长说的,人心捉摸不定,我们只有跟随着科学证据往前走。

此外是绝不可少的美学问题。你要打败全天下所有人,惟还得以某种华丽的、没见过的甚至想都没想过的方式赢球才行,辛勤工作浴血奋战同时,你还得时时飞起来,像《九歌》描绘的那样子踏着满天香气御风而行,只有你跟网球飞起来,其他所有人留在地上,呆若木鸡。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还记得伊凡·蓝道这个人吗?板着脸站定底线日复一日挥拍如一成不变劳作的东欧农户,他也牢牢统治过这个网球王国,尤其是一九八六、一九八七那两年,他四大满贯的战绩是吓死人的四十四胜三败,连两年囊括美网法网不动,生涯惟一缺憾的温布尔登草地连两年冲到亚军功败垂成,南半球不一样星空底下的澳网那两年较不受护佑,但也一次顺利打到四强,另一回则因伤缺阵(所以少了一败,眼尖的人会第一时间发现)。这是最接近费德勒神样二〇〇六~二〇〇七的时刻,但当时有人争论蓝道是山羊吗?事实上那两年的蓝道话题极无情也极不公平的指向全然相反的方向,自东徂西从南到北遍地是嘲讽、抱怨、嗟叹、宛如网球王国沦入黑暗时伐的难听声音,还不时间杂着虔敬的吁求,如同流亡巴比伦的旷野犹太人,要上帝赶快派个随便哪名儿子下来好心救救大家。心高气傲以为网球正受到亵渎的马克安诺,我至今还记得他怎么讲的:“蓝道有才华吗?他一整个人的才华加起来还没我一只手臂的才华多。”

所以说最伟大者不能只靠战绩,更不是不败。拳击台上最伟大的拳手公认是穆罕默德·阿里,他先后输过给佛雷塞(第十五回合那记宛如来自肯塔基老家的左钩拳)、输给诺顿、输给越级的斯宾克斯云云,并在垂垂晚年毫无机会的输给他昔日练拳手下的霍姆斯;真正不败的拳手是洛基·马西安诺,也就是电影席西尔维斯特·史泰龙试图扮演但不像的那个(没有任一个真正的拳击迷受得了那么假、那么外行、出拳那么不正确根本打不出力量、却满脸满地是血如打翻油漆桶还那么不专注有感情有内心戏的拳赛)。蓝道此人其气沉沉望之就不像山羊,但话说回来这可不是选总统,没有人必须因为他不是山羊而遭到讪笑、打压、迫害以及黑函攻击;踩下别人好让自己升高只是错觉,你仍在原地。The Greatist of All Time,这是一头如此干净喜悦的山羊,它的光亮只能来自宛如发光体的自己,我们找寻它发现它也是一桩美丽欢快的事,只振奋没仇恨。蓝道是一名很值得尊敬的网球农夫,就像小学课本要我们谢谢农人黎明即起流汗耕种粒粒皆辛苦那样;脸长得像一副扑克脾也错不在他,那是父母上代人的不是,他也像希腊神话中的火神,“他没有在天际间遨游,只是潜伏在火山口的底部,关在他的冶炼场,孜孜不倦打造精致的物品:包括给众神的珠宝和装饰品、武器、盾牌、罗网、陷阱。火神以他一跛一跛的步伐以及铁锤敲打的节奏,回应赫尔墨斯在空中的轻盈翱翔。”

抵死到最后一刻才心不甘情不愿投降承认费德勒山羊的,是那一批老山羊桑普拉斯的最忠贞球迷,我个人其实很喜欢有人这样,山川知故国,风露想遗民,深情款款不媚不惧,专志一心侍奉自己的神如韦伯称许的那样,不附和世界不抛却自己的记忆以及所有熬夜看球的时光和感动云云,这怎么说都是我们不断流失中因此更需保卫的德行。但老山羊自己开口说话了,桑普拉斯是这样一名谦谦君子,他认定费德勒正是人类历史上最好的网球手,且绝不怀疑他很轻易会把大满贯头衔累进到十七、十八个。这样的事在我的人生里曾目睹过一摸一样的一次,那是在NBA球比较大颗的篮球场上,时间是八〇年代末九〇年代初,之前整整十年,东波士顿大鸟伯德和西湖人魔术师约翰逊,很像桑普拉斯和阿加西,既彼此对抗不断打出一场一场最好的球赛,又以各自全能无处不在的技艺仿佛把篮球推到极限了,但迈克尔·乔丹旭日般升起来,也是一样,包括我身旁几名湖人魔术迷仍负隅说着挑剔诋毁的话语同时,魔术师约翰逊对着电视镜头,做出一个下巴掉下来的夸张表情,告诉全世界篮球公民他本人是迈克尔·乔丹的球迷,一副天国已降临、你们应当跟我一起认罪悔改皈依惟一真神的模样。但我们晓得,最强大法律效力的证词往往不来自义人,而是来自恶人;最质地精纯的赞美,也不是来自桑普拉斯这样自谦与人为善的君子,而是来自不讲好话骂遍天下的坏嘴巴。这个人就是马克安诺,他一辈子靠球感靠天分而不用蛮力打球,数十年如一日相信自己才是最有才华的网球手,“才华”这东西由他一人垄断不分给任何人,但他也像圣经里那名捐出自己仅有两枚小钱的寡妇,语不惊人,但其实声震天地八方,马克安诺会得到祝福的:“费德勒是史上最有才华的网球手。”

作品简介:

《世间的名字》是著名爱书人唐诺最新的一部散文集,首次抛开书评、导读、阅读范畴,不谈书,还原为散文家唐诺自身,专注如刺猬,通达似狐狸,言志兼抒情,雄辩亦温柔,谈各种皮相——富翁、烟枪、骗子;谈各种职业——医生、网球手、编辑;谈各种身份——老人、哥哥、同学与家人,对唐诺而言:深度就在表面,名字即是实相。旁征博引却不枯燥乏味,冷眼嘲讽底下有着一副热心肠,时而深沉曲绕,不厌其烦再三辩证;时而直抒胸臆,用起大白话,字字句句凿进人心槛底,足见唐诺人情练达,功力深厚。

作者:唐诺

标签:唐诺世间的名字随笔散文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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