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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边的树_文学行旅,小说中华 虚构与纪实

王德威
文学理论
总共37章(已完结

悬崖边的树 精彩片段:

文学行旅,小说中华

虚构与纪实

——王安忆的《天香》

从一九八一年出版《雨,沙沙沙》到现在,王安忆的创作已经超过三十年。其间中国文坛变化巨大,与她同时崛起的同辈作家有的转行歇业,有的一再重复,真正坚持写作的寥寥无几。像王安忆这样孜孜矻矻不时推出新作,而且质量保证,简直就是“劳动模范”。骨子里王安忆也可能的确视写作为一项劳动——既是古典主义式劳其心志、精益求精的功夫,也是社会主义式兢兢业业、实事求是的习惯。

早期的王安忆以书写知青题材起家,之后她的眼界愈放愈宽,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风华、五六十年代的新社会蜕变、改革开放的种种声色,无一不是下笔的对象。她的叙事绵密丰赡,眼光独到,有意无意间已经写下了另一种历史。王安忆又对她生长于斯的上海长期投注观照,俨然成为上海叙事的代言人。而她历经风格试验,终究在现实主义发现历久弥新的法则。

王安忆这些特色在《天香》里有了更进一步的发挥。《天香》写的还是上海,但这一回王安忆不再勾勒这座城市的现代或当代风貌,而是回到了上海的“史前”时代。她的故事始自嘉靖三十八年(一五五九),终于康熙六年(一六六七),讲述上海士绅家族的兴衰命运,园林文化的穷奢极侈,还有这百年间一项由女性主导的工艺——刺绣——如何形成地方传统。

王安忆是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作家,凭她的文名,多写几部招牌作《长恨歌》式的小说不是难事。但她陡然将创作背景拉到她并不熟悉的晚明,挑战不可谓不大。也正因如此,她的用心值得我们注目。以下关于《天香》的介绍将着重三个层面:王安忆的个人上海“考古学”,她对现实主义的辩证,还有她所怀抱的小说创作美学。

王安忆对上海一往情深,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她开始钻研这座城市的不同面貌,一部《长恨歌》写尽上海从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浮华沧桑,也将自己推向海派文学传人的位置。但王安忆显然不愿意只与韩邦庆、张爱玲呼应而已。她生长的时代让她见识上海的起落,另一方面,她对上海浮出“现代”地表以前的身世也有无限好奇。她近年的作品,从《富萍》到《遍地枭雄》,从《启蒙时代》到《月色撩人》,写上海外来户、小市民的浮沉经验,也写精英分子、有产阶级的啼笑因缘。这些作品未必每本都击中要害,但合而观之,不能不令人感觉一种巴尔扎克式的城市拼图已经逐渐形成。

而一座伟大深邃的城市不能没有过往的传奇。有关上海在鸦片战争后崛起的种种我们已经耳熟能详,王安忆要探问的是:再以前呢?上海在宋代设镇(一二六七),元代设县(一二九〇),历经蜕变,到了有明一代已经成为中国棉纺重镇,所在的松江地区甚至有了赋税甲天下之说。

这是《天香》取材的大背景。王安忆着墨的是明代盛极而衰的那一刻。沪上子弟就算在科举有所斩获而致仕,也都早早辞官归里。江南的声色如此撩人,退出官场不为别的,只为了享受家乡的一晌风流。小说的申家兄弟就是这样的例子。他们打造天香园,种桃、制墨、养竹、叠石,四时节庆,忙得有声有色。他们锦衣玉食,不事生产,因为消费——或浪费——就是生产。小说中段描写申家老少“富”极无聊,刻意摆设店面,玩起买卖的游戏,因此充满讽刺。坐吃山空的日子毕竟有时而尽。等到家产败光、无以为继之时,当年女眷们借以消磨时间的刺绣居然成为最后的营生手段。

王安忆记述申家园林始末,当然有更大的企图。上海原是春申故里,《天香》以申为名,一开场就透露城市寓言的意义。如王所言,江南的城市,杭州历史悠久,苏州人文荟萃,比起来上海瞠乎其后。但这所都会另有独特的精神面貌,在“器与道、物与我、动与止之间,无时不有现世的乐趣出现,填补着玄思冥想的空无”。上海雅俗兼备,鱼龙混杂,什么时候都能凑出一个“兴兴轰轰的小世界”。这个世界远离北方政治纷扰,自有它消长的韵律。

从一般眼光来看,申家由绚烂而落魄,很可以作为一则警世寓言,坐实持盈保泰的教训。如此王安忆似乎有意将明末的上海与当代的上海做对比,提醒我们这座城市前世与今生的微妙轮回。但我以为王安忆的用心不仅止于此,她要写出上海之所以为上海的潜规则。当申家繁华散尽、后人流落到寻常百姓家后,他们所曾经浸润其中的世故和机巧也同时渗入上海日常生活的肌理,千回百转,为下一轮的“太平盛世”做准备。

持盈保泰不是上海的本色。颓靡无罪,浮华有理,没有了世世代代败家散财的豪情壮举,怎么能造就日后五光十色?上海从来不按牌理出牌,并在矛盾中形成以现世为基准的时间观。上海的历史同时是反历史。

这样的读法带领我们进入《天香》的第二层意义,即王安忆的现实主义辩证。《天香》对申氏家族的描写,举凡园林游冶,服装器物,人情纠葛,都细腻得令人叹为观止。据此,读者很难不以《金瓶梅》《红楼梦》以降的世情小说做对比。尤其《红楼梦》有关簪缨世家楼起了、楼塌了的叙述,仿佛就是王安忆效法的对象。

但如果我们抱着悲金悼玉的期待来看《天香》,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整部小说虽然不乏痴嗔悲欢的情节,叙事者的口吻却显得矜持而有距离。小说的人物横跨四代,来来去去,仿佛与我们无亲。如果《红楼梦》的动人来自曹雪芹忏情与启悟的力量,王安忆则另有所图。她更关心的是一项名为江南家族的“物种”起灭,或更进一步,一种由此生出的“物质文化”——从园林到刺绣——的社会史意义。

作品简介:

《悬崖边的树》收入丛书“大家读大家”(第二辑),该丛书邀请当今人文大家深入浅出地解读中外名家名作,让普通读者也能从删繁就简的阅读引导中走进文学的殿堂。本书是著名汉学家、哈佛教授王德威对海内外华语文学作品、作者论述性的文章选集,分为三辑,文字清丽抒情,辩证张力十足,各有不同关怀脉络。第一辑针对人文学科的发展趋势发挥之议题,涉及抒情传统、近代文论、旧体诗新论等。第二辑是对师长、前辈的怀人散文和评述,怀人忆旧之间保有一种温厚的理解和敬重。最后一辑,是面向现当代华文文学的点评文字,既能响应中国语境下的评论成果,亦反映华语小说的众声喧哗。

《悬崖边的树》是王德威教授关于现当代华语作家、批评家的创作实践的精选集。作者纵横华语文学世界,连接“古典”与“今典”,感恩追忆前辈学者治学与创作的人生,在海外华语文学与中国主体文学的平等对话中,探索中文书写的可能性发展。

作者:王德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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