彗星年代·1918,世界重启时 精彩片段:
第四章 梦乡
战争摧毁了旧世界及其运作方式:所有领域都以个人为主。
新的艺术揭示了新的时代意识:个性和共性之间的平衡。
以个性为核心的传统、教条及其主导地位阻碍了新艺术的实现。
——皮特·蒙德里安,《“风格派”第一宣言》,1918年
从远处看,雾蒙蒙的纽约市区就像他老家的山。1919年5月22日这天,艾文·C. 约克站在俄亥俄号战舰的甲板上,一颗想家的心剧烈跳动着。船离哈德逊河河口越近,曼哈顿直矗蓝天的高楼尖顶便越发清晰。他在一年多前离开,忍饥受冻,从炮火中幸存,回程又摊上一艘颠簸的大家伙,在海上苦不堪言。现在,港口就在眼前,他再也不想离开家乡的土地了。船经过自由岛,约克绿色的眼睛里出现了自由女神像。“看看我吧,老姐姐,”他在心里对她说,“把我好好瞧个够,因为你下次再想看到我,就得自己转个身了。”
抵达霍博肯码头时,田纳西同乡会的代表团已在那里迎接他,还有成群的摄影记者等着捕捉他的一个眼神、一次微笑或一个胜利的姿势。聚光灯又如轰炸般地来了,约克恼怒地想。还在法国时,他就不得不适应媒体的死缠烂打:毕竟福煦元帅可是亲自给他颁发了英勇十字勋章啊。那之后,约克获得前往巴黎的特别休假,观光客寻常会去的有名景点他都去了。他觉得法国的首都“相当有秩序”。但那些宽敞的马路走也走不完,而且看起来都一个样,害他总是迷路。
毫无心理准备的约克被塞进一辆黑色的豪华敞篷车,直接开进曼哈顿熙熙攘攘的城市街谷。交通是如此拥挤,车子只能以步行的速度前进,而且总是走走停停。无论到哪儿,人们都对约克报以热烈的掌声。似乎街上的每个人都认识他,抛给他数不尽的飞吻和鲜花。约克心想,难道每个士兵回到家乡都有这样的接待吗?他不知道,美国有多么需要他的故事,这个国家迫切渴望着一个像他这样的士兵,好在众多没有名字、没有面孔的死者里,打造出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
车子来到华尔道夫—阿斯托里亚酒店,这里单是大门让人见过就忘不了。穿制服的侍者领着约克穿过富丽堂皇的走廊,坐电梯来到一个有着许多房间的套房。他应该让自己好好休息一下,人们告诉他。他发现卧室里有一张巨大的双人床。
晚上,约克被接去参加一场宴会。会上有一些高级军官和政府官员致辞,他们的名字他一个也记不住。当人们开始用餐时,约克吃得尤其慢,如此他才能偷瞄邻座的人,弄清楚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杯子、盘子和纯银餐具的使用顺序。别人对他的吹捧弄得他头晕。他更愿意待在有新鲜空气的地方,在路上溜达一圈。他可没料到当个战争英雄原来是这样的。
隔天,约克一大早就醒了,他偷偷溜出酒店走一走。军中的习惯,要改可没那么快!新鲜的空气和运动让他很舒服。不过吃早餐的时候他又被人包围。田纳西同乡会的代表来了,他们请他说说有什么愿望。他可以好好考虑一下,无论他要什么,他们都可以实现。约克认真思考着,大家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里充满期待。过了一会儿,他有了想法:他想和他的母亲通电话!一个酒店侍者立马冲去张罗,但帕默村老家那边无人接听。代表说,和母亲通话可不算什么愿望。要知道整个纽约都在他脚下。任何他朝思暮想、最荒诞不经的梦想,现在都能实现。约克绞尽脑汁。他又开始有点头晕,幸好最终他还是想到了:前些年开始,纽约成为世界最早兴建地铁的城市之一;任何人都会喜欢搭乘地铁这样的时髦交通工具,在城市的地底下穿行后再钻出地面,而他自己很早以前就想这么来一回了。代表们听了捧腹大笑,不过这好歹是他的愿望。他们给他要了一列专车,于是在这天剩下的时间里,约克就在曼哈顿的石子路面下漫游。
接下来的几天,还有更多折腾人的事在等待着约克。在华盛顿,他获得白宫和国会的接待。回到纽约,他又被招待去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在这样一个嘈杂拥挤的环境里要如何工作,他实在无法想象。后来,一些穿着名贵西装、抽着粗雪茄的人前来拜访他,想把他的故事搬上大银幕。他们在桌上放了大把大把的钞票,约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部电影是很重要,他干巴巴地说。是的,这会是一件好事,拍一部电影,让人们看看美国年轻人可以有什么样的成就。不,那些抽着雪茄的人说,不是这样的电影,我们要告诉观众的,是艾文·C. 约克在阿尔贡如何独自破获了一个德国机枪据点,并抓回了132名俘虏。但约克不想为这事拍电影,他宁愿赶快忘掉它。同样,他不会为报纸撰写任何相关文章,也不想在北美做巡回演出。“巡回演出”这个词,让约克想起他有次在剧院看到的杂技演员,他问这些人:“穿着衬衫的我看起来难道不会很可笑吗?”他不想再和他们耗下去了。如果他们真的想为他做些好事,就该尽快让他回家。
战后的第一个春天,约克似乎是少数没有满怀憧憬的人。和约克不同,1919年2月到6月的日记、信件和回忆录大多弥漫着一种非比寻常的干劲。仿佛世界在经历了思想、生活尤其是艺术领域的严冬后,重新迎来温暖和光明,燃起了保罗·克利在画里所描绘的那种耀眼无比、转瞬即逝的彗星光芒。对许多士兵来说,这段日子是他们结束军旅生活、和家人团聚的过程,他们和老百姓一样,重拾对有序生活和衣食无忧的希望。尽管战后的这个春天有着种种苦难、剧变和不确定性,许多人仍能大胆想象另一种可能,勾勒属于自己的更好的未来。尝遍了黑暗和挫折的滋味后,他们有权享有对光明和成功的美好幻想。普通人如此,大人物亦然:1919年1月,在巴黎这座盛大的政治舞台上展开了战后和谈。各国外交家齐聚于此,所探讨的无非是一种新的世界秩序。所有与会者都感到,这一谈判说不定要持续一整年。一切皆有可能。到最后,欧洲真的能重生吗?世界真的会改头换面吗?
停战以来,纽约一刻不停地接待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归国士兵。整个冬天,在隔着哈德逊河与曼哈顿相望的霍博肯港口,莫伊娜·迈克尔看到有数不清的船只停靠,并把一批又一批面色晦暗、疲倦不堪的男人带到这座城市。1918年的圣诞节,莫伊娜就站在港口挥手示意的人群中,自豪地看着胜利归来的美国军舰排好队形,沿着哈德逊河溯流而上。
这位来自佐治亚州的女教师仍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舍里为基督教女青年会工作。一批又一批的男女青年在此受训,然后被送往大西洋对岸,支援军队遣返的后勤工作。但越来越多的士兵来了纽约,无论他们是在此中转、等候复员安排还是在医院滞留,大西洋这边都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应付。对莫伊娜·迈克尔来说,这场此前还发生在远处的战争,现在就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