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_13

多丽丝·莱辛
传记回忆
总共21章(已完结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 精彩片段:

13

我在街上遇见了多萝西·施瓦茨,作为“进步分子”中的一个持异议者,她在很久以前(只不过是四年前)认为我很适合加入其中。此刻,她正站在蓝花楹树下,臂下夹着书,仍是那个身材娇小、深色皮肤的聪明姑娘,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她冷静地听着我用跳跳虎的“幽默”风格向她倾吐心事——我如何讨厌自己的生活,“白人文明”如何,女人们的茶会是怎样的。在她面前,我并没有说讨厌自己的丈夫,只是提到他是个保守派。一个女人也许会坦荡地说自己的丈夫是可怕的守旧分子,但绝不会说他是个讨厌鬼。多萝西表示,她觉得我应该去参加一次会议。在我可能会说出对她朋友们的厌恶之前,她说她指的并不是那些愚蠢的社会民主主义者,而是另一群真正的革命分子,并且他们认为是时候见见我了。

这种恭维话确实让人难以抵挡。

无论置身于怎样模棱两可的环境中,每个人都可能在被各类人士和群体所注视,观察自身的潜力和表现。即便这听起来可能妄自尊大甚至妄想偏执,我只能说这样的情形我目睹过一次又一次。这些观察者们也许心怀敌意,并非总是仁慈亲切。

我开始跟多萝西会面,常常也包括别的一些人(如今他们于我都是一片模糊的形象),大多数是空军成员,还有欧洲来的难民。我们的会面地点包括迈克勒斯酒吧、戈兰大饭店,以及小镇上破落地区的便宜茶室。对于我置身的这个时代,现在有必要做个说明。过去的左翼书籍俱乐部成员已经“被历史所抛弃”,现在被揭露为保守分子。政府和报纸所说的那些跟苏联有关的谎言也已经被揭穿,因为苏联人在斯大林格勒防线上干得不错。当下的新局面需要对我们的资源,尤其是潜在的干部进行一次客观的评估。我沉醉其中。他们让我当了一个什么组织的秘书(名字我已经忘记了),这让弗兰克感到不安,一方面是因为他作为公务员不应该跟暴乱分子接触,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并没有被我的新生活囊括其中。

我成了一名共产党人——对这样一个简单的陈述,任何一个有一定年龄或者有一定经验的人都能立刻理解。不过,一名年老的赤色分子也许会从某个求知欲旺盛的年轻人那儿听到:“没错,你们当时是进步分子,可为什么要选择共产主义?为什么要搞一个激进的组织?”对于这样的问题,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只能感到惊讶。时运变迁中,极少有某个想法会被如此这般迅速且彻底地重塑。最重要的是,这句话背后存在着这样一种假定:研习过六则党纲内容后,成为了共产党人的人们并排坐在面前的桌子上,“我能加入工党吗?”“不,我认为哈金斯的联合党还……”“可我觉得……”人们选择成为共产党人是因为对自己的政府心怀讥讽——这只是其一。除此之外,也有人因为爱上了某个共产党人而加入其中——哥特弗莱德·莱辛就是其中的一例,会因为被共产党集会上的共同情绪所影响而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员;在被带入某次党内会议现场后,有人会受到其中阴谋氛围的吸引,继而选择成为一名共产党人。此外还有其他入党原因,比如对这一党派的理想主义情结、对英勇行为或痛苦磨难的喜好。就我而言,我是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这样一群人(并非分散的个体)——他们什么都读,但不认为有什么大不了;我从不敢大声说出口的对土著问题的看法,在他们这里却极为常见。我之所以会成为一名共产党人,是因为响应了时代精神和思潮的号召。

屠格涅夫的小说《父与子》中有这样一幕场景:主人公巴扎罗夫(依据人物的心理类型判断,他也许会在后来成为共产党人甚至恐怖分子)带着他的学生朋友去拜访两个老人,这两位老人象征着过去——他们曾经历了那场巨大的社会变革,即法国大革命及其启蒙思想。见面的时候,老人们就像小鸟一样嘁嘁喳喳讲个不停,两个小青年因此惊诧不已。我可以肯定,不久后,孙辈和重孙辈的年轻人将拜访我和共产主义的其他残存成员,我也将看到他们起身离开时心照不宣地跟彼此交换微笑,且都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太惊人了!他们曾经有过那么荒唐的念头……”

这个时候,两个小孩的母亲在做什么呢?她正在扮演女强人的角色。直至离开那座房子的最后一刻,她都在经营家庭、监管仆人、喝酒跳舞,带着两个孩子在林荫路上踱来踱去——不消说,无论待在婴儿车的哪一端,约翰都在抗议。除了这些,她还在继续为孩子、弗兰克还有她自己做衣服,时不时地烹饪食物,她也许会跟多拉和玛丽亚共同度过整个上午时光,亲切地聊着家常,不过她时刻都在想着另一个世界,那是她的归属,也是她的权利所在。

有这样一幕场景——身着亚麻短裤和条纹织布衬衫的女人,用她那修长光滑的双腿踏着一辆自行车,每一次碰触都让她觉得像被恋人爱抚。她因为自己的魅力和此刻的认识欢欣鼓舞,为头脑中迸发的新思想和观点兴高采烈。自行车的前把手上挂着一个小帆布椅,里面坐着差不多十五个月大的宝宝简。如果坐着的是约翰,他会跟他母亲一样兴奋,因为他喜欢运动,热爱刺激和挑战;简不同,尽管她也想跟哥哥一样,但她向来都是一个敏感细腻的小家伙,她并不怎么喜欢在树下飞驰。我清楚地知道小家伙很不安,却安慰她不要担心。她的双唇已经开始颤抖。

我因为某个事情,也许是为了取一本书或者宣传册,前往内森·策尔特的家。到了那里后,我坐在自行车座上,一只脚踏在游廊的边沿朝他微笑。他审视着我,眼神中既流露出欣赏,也带有一丝嘲讽,前者是因为他被我所吸引,后者则是因为他无法染指我。他本想做些冷静的评论,可说出来的却是尖刻的话。我怒不可遏,心想:“他怎么敢如此无礼!”

进入六十年代以后,我在一场派对上看到一个身着超短裙的年轻女人,因为裙子太短,她的胯部在紧身的白色内裤中若隐若现。一天晚上,她换了一身“民族”风格的长裙席地而坐。裙子的滑动令她的脚踝露出了一英寸左右,坐在她近处的一个男人大方地欣赏着这幅美景。她向这个男人轻蔑地一瞥,倏地把裙子拉下来遮盖住了双脚。年轻女人有时会装扮得像一个诱人的性器官——无论她们对此是否有意识——看到男人们的反应时,她们会喃喃地斥责“下流畜生”。同样,她们也会认为“我新涂抹的靓丽口红,我全新的娇躯、光滑的双腿……这些都在我的思想中,它们只是我的事情、我的财产,跟眼前这个无礼的男人没一点关系,管他是不是我的同志!”

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返程的林荫道上。宝宝紧抓着小椅子的前扶手,两条小腿伸在身前,太阳帽的帽檐下,她隐忍地皱着眉头。

现在不得不提到一个谜一样的事。我在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里都对婴儿和小孩非常喜爱,我也曾一直期待着可以同样地疼爱约翰,可这个小家伙总是想从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简应该可以很开心地在一个膝盖上或爱的臂膀中度过每一刻,但我却将她拒绝了。这并非说她没有得到拥抱和疼爱,只不过从我这里得到的不够多。(“妈妈,抱抱我。”)我会在以后重拾起对婴儿和小孩的喜爱之情。我在保护自己,因为我将要离开。但我并不知道,当然也不能说:“我要做出无可原谅的事情,我要离开两个年幼的孩子。”

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出现了一种很荒谬的情况——人们都在谈论着我的离开,可事实上我还在这里。烦躁不安的弗兰克对我说:“你可以在外面待得足够久,直到清醒了再回来。”对于这件事,玛利亚态度坚决、不肯饶恕,她曾非常赞赏我,觉得我和弗兰克之间是美满的婚姻。作为女性美德的化身,多拉对我表示了支持。在公众场合,她也许会叹着气说:“哦,亲爱的,哦,亲爱的,这可真令人感到悲伤。”但我们两个单独相处时,她却会对我说:“这对你有好处,真希望我也有你这样的勇气。”多拉住在我们家,作为两个男孩的母亲,她也曾渴盼生下女儿,因此她很喜欢简。她和曾经照顾过简的那位女邻居温柔地竞争着,两人都期望自己能够得到简的偏爱。与此同时,我在白天的某些时段和晚上的时间都跟同志们待在一起。听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要离家的事情,他们终于对我说:“要么去要么留,我们已经听你说烦了。”无论如何,至少我不用跟他们解释说我必须要离开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他们认为,“白人文明”应归入“历史的垃圾堆”。(这一表述如今已经停用,但读来也有益处,它曾具有相当重要的影响。)他们的想法至少超前了四十年。

对于我要离开这件事,我不仅跟家里的每个人以及我的同志们谈论,也跟自己的宝宝说起。真正理解我的人是他们两个,就好像我回到了他们这般大小,又或者他们迈入了我的年纪。我跟约翰一直都是一种朋友关系,我们总是相处“融洽”,即便他生龙活虎的精气神会让我掉下眼泪。简是如此温柔顺从的小生灵,跟她在一起时,我内心的柔软也被自己那未曾承认的内疚触动了。我对他们解释说:“你们以后就会理解,我为什么要离开。”我要去改变这个丑陋的世界,孩子们将会生活在一个美好的完美世界,那里没有种族仇恨,没有不公等。(就像《大西洋宪章》所描绘的一样。)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身上携带着如同基因缺陷、厄运或宿命一样的东西,只要我留下来,它就会使孩子们陷入困境,就像对我所做的那样。离开这里,我就可以打破循环往复的古老锁链。会有那么一天,他们会感谢我的决定。

作品简介:

本书是莱辛自传的第一本,记录了她从1919年出生到1949年等待回到英国之间的三十年人生。这期间,莱辛经历了原生家庭生活的苦涩,儿时徜徉非洲大地的欢乐,早早辍学到社会闯荡的风风雨雨,频繁失败的婚姻,文学创作以及政治运动的起起落落。

她以一种痛楚却决绝的语气,还原了自己前半部分的人生,同时也深刻地剖析了自我,对身边现象做了自我的解读。本书语言真实,情感充沛,是透视文学大师心路历程的绝佳读本。

作者:多丽丝·莱辛

翻译:宝静雅

标签:多丽丝·莱辛刻骨铭心莱辛自传英国传记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最热门章节:
1212203194185176167158149131012
更多『传记回忆』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