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_14

多丽丝·莱辛
传记回忆
总共21章(已完结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 精彩片段:

14

1943年,我跟哥特弗莱德·莱辛结婚了。这仅仅是因为,那时,有男女关系的人总会遭受非议,更别说同居了。对他而言,情况可能更糟。他是来自敌国的侨民,面临着被拘禁的危险,本不该参与政治,但他却成了一名共产党人。这已经够糟糕的了,偏偏他又跟一个年轻女人有了公开关系——这女人很好,因为她是南罗得西亚的公民,但这就意味着身为德国人和敌国侨民的他配不上人家;这女人也算不得好,因为她最近刚离了婚,这可不怎么值得高兴。总之一句话,他办了个蠢事。

出于自身的革命责任,我要嫁给他。我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只是一个玩笑,但恐怕不是。我们之所以有了男女关系,是因为整个组织只有我们两个是单身。不过这种关系无甚要紧,难不成我们是“脱党的行尸走肉”?“个人私事”不是跟组织斗争没关系吗?知道自己跟对方不太合适,我们都说:“没关系,等战争一结束,我们就可以离婚了。”

起初,他并不认为我适合当共产党人干部。问题是固有的——它在于我这个人,我的自身、我的本性。我最喜欢的、最执着的东西,正是他最不喜欢的。对他人所做的任何观察都是在“做心理分析”,都跟弗洛伊德脱不了干系——莫斯科方面已经将弗洛伊德永久地划为了反动分子。听到从梦中醒来的我说“这个梦境似乎在对我预示着什么”,他会觉得反感。他这个人是从来不做梦的,自然也很难相信别人会做梦——做梦以及梦境中的行为皆是反动的存在。至于我对民间故事、传奇、神话和童话故事所表现出的兴趣,他开玩笑地说:“你要是在苏联的话,可能会因为这个被拉去枪毙了。”(在“党组织”内部,有些人拒不承认在社会主义苏联会有枪杀和折磨人的行为,另一些人则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否认的,要知道,腐坏分子们是必须处理的。)说起对民间故事、民间传说的看法,他会引用列宁的话,认为它们是“乡村生活的蠢事”。组织会议上的议程进行到“批评”环节的时候,他会冷静地、公正地剖析我,从我身上拆出那些退化了的小资做派。

哥特弗莱德·安东·尼克莱·莱辛出生于1917年的俄国圣彼得堡。正值十月革命爆发之际,他同家人坐火车逃回了德国柏林,当时他被自己的另一个母亲——保姆抱在怀里。他的高曾祖父天生就是个厉害的男人,为整个家族奠定了殷实的基础。他是十九世纪商人中的一个,先发了大财,后来又损失了钱财,其中一部分是在俄国失去的。他建造了轮船,修建了铁路,俄国境内的马蹄钉都是由他供应的。列宁曾称赞说:“这个家族是一个运转良好、富有建设成果的资本家范例。”他的孩子众多,个个都穿金戴银、皮草加身,主要靠他留下的家产生活,居住在柏林的一座座大房子里。他们的家族照片看上去就像是福尔赛一家,或布登勃洛克一家。☾1☽其中一位是哥特弗莱德的父亲,就如同家族财富的奠基人那样,他也是一名实业家和投机者,可心思却全在自己的书房里。他的妻子出身于一个俄国化的德国家庭,他在莫斯科有生意,妻子也在那儿工作——可见,她的意识超越了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那座位于柏林尼克拉斯街的房子尽管气派舒适,可一点儿都不像这个家族第二代人所居住的那些半宫殿式建筑。这个家里的成员说着俄语、德语和法语,无数的访客们也是如此。据哥特弗莱德描述,他父母的婚姻生活就是,“她四处游逛、出入各种派对,他则坐在书房里捧读历史”。两个孩子艾琳和哥特弗莱德都是出身富贵的年轻人,并且有望继续保持他们有钱人的身份,这是因为他们得到了母亲的暗示,她认定,“希特勒只是个粗俗的暴发户,根本就用不着留意。”

在大学里,哥特弗莱德学的是法律专业。因《纽伦堡法案》☾2☽的影响,符合应征入伍条件的男青年类别忽然发生了变化——哥特弗莱德虽然只有部分犹太血统,但在这之前却被免除了兵役。现在,拥有四分之一犹太血统的他倒是有资格为希特勒而战了。他的家庭也是一个被同化了的家庭,家里人并不认为自己是犹太人。哥特弗莱德称,希特勒使他变成了一个犹太人:这是一个荣誉之争。他以一个难民的身份去了伦敦,我想应该是在1937年。当时他身上没多少钱,常常饿肚子,到了周末他会受邀去公园路的一座豪华宅邸享用午餐,发出邀请的是莱辛家族在生意上的富裕朋友们。他在那儿会吃下深棕色的牛肉薄片、一片深色湿润的约克郡布丁、尽可能多的土豆、湿卷心菜、一小块水果挞、一盎司左右硬奶酪。他每次必定会赴约,因为实在是饿得慌。“伦敦啊,”他慢吞吞地说,“可能会让有钱人觉得愉快吧。”说这话的是一名共产党人,但等到住进伦敦的一个坐卧两居室后,他才发现贫穷的弱点。

与此同时,在“森林”的另一端……位于柏林的莱辛家充分地利用“互惠”方法,让女儿艾琳从中受益。他们家一共来过两个“互惠”女孩。其中一个叫玛格丽特·摩根,她来自威尔士,是一位白手起家的百万富翁的女儿;另一个来自约翰内斯堡,家里拥有百万资产。她的父亲来自波罗的海,是一名犹太人,其财富始于最初在约翰内斯堡做的木材和地产生意,他并不只有女儿——大儿子施奈尔爱上了这个漂亮的威尔士女孩。他是一个聪颖且博览群书的美男子,只不过用当时的话讲,他“性情有些忧郁”(后来我们对“精神分裂症”、“躁狂抑郁症”这样的词汇都已经能平静地看待)。玛吉(玛格丽特的昵称)嫁给了他,还尝试把他从邪恶的想法中解救出来,但没有成功——在前往南非旅游的一艘船上,他纵身跳入了海里。她会去找哥特弗莱德是很自然的事情,毕竟她曾在他家里遇见过他。她是个痛苦可怜的年轻寡妇,而他也是一个痛苦孤独的人。施奈尔让玛格丽特成为了共产党人,而她又让哥特弗莱德成了共产党人。

我用了许多年才发现这一显而易见的事情——那个时候,信仰的转变刚好具备了现实条件。这个有钱人家的年轻人正身无分文地待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对自己的信仰、为自己和家庭描绘的图景都被希特勒的大长筒靴践踏着,他数月来都没有得到充足的营养,不清楚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如何,只知道它不会好到哪儿去。他们两个人相爱了,并且是热烈地相爱了。当然,在我遇到哥特弗莱德的时候,他表现得好像从来没经历过强烈的情绪波动一样。玛吉是个美人,她有着黑色的眸子,黑色的发丝精致地盘成了发髻,就像一个芭蕾舞演员似的。她朝气蓬勃,充满了不羁自由的威尔士活力。“她身上没一点英国人的痕迹。”哥特弗莱德也许又会拖长了语调这样说。

那个时候,战争尚未爆发。德国的难民们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么去南罗得西亚,要么去加拿大。哥特弗莱德选择的是前者,于是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新辟的粗鲁的殖民地小镇,他那深色柔和的俊美外表、温文尔雅、老成持重全让他成为了众人的笑柄。他长得有些像演员康拉德·韦德,若是放在电影镜头里倒还好,放在真实生活中就有些好过了头。他跟一名维也纳来的难民成为了朋友。这是个漂亮女人,身着镶褶边上衣,戴着围巾和珠宝饰物,看上去赏心悦目。她留着山脊般的时髦“烫”发,上面还蓬松着一堆小鬓卷。她跟哥特弗莱德一样深谙世故,跟城里人一个样。格兰大饭店里(此店比迈克勒斯酒吧的格调略高),坐在一起的他们就是一对优雅的璧人,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们外国人的身份。后来,组织里的成员把她叫作“快乐寡妇”或“哥特弗莱德的伯爵夫人”。她身无分文,其他人来到这儿时也都两手空空。她借了钱,开了索尔兹伯里的第一家干洗店,她还租下了一座小房子,并且将其中的一两个房间对外出租。

战争打响的时候,哥特弗莱德被关进拘留营里待了六个星期。英国土地上的德国人全部遭到了拘留,纳粹分子和反纳粹主义者经常被收押在一起。我听说,那时候收容难民的马恩岛几乎和大学一样,可罗得西亚的情况却很是不同。哥特弗莱德好像有预见性地跟刑事调查局里的一个男人交了朋友,这个人关注着他的案子。哥特弗莱德讲述的经历让这位朋友赞叹不已:柏林的富裕生活,还有他的母亲肖恩巴赫女伯爵。虽然他的母亲实非什么女伯爵,可这有什么打紧?谎话还是起了作用,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其他理由能让他几乎在进了拘留营的那一刻就被放了出来。在整个战争期间,一些德国人包括反纳粹主义者们都未能离开那里。被问起拘留营的时候,哥特弗莱德会笑着评判说:“一点也不糟,期望它能像度假区一样是不合理的。”哥特弗莱德被释放后,一位姓豪伊-伊利的律师为他的品行做了担保。这个人打算给自己那举步维艰的律师事务所招一个收费便宜的律师,而且显然也得到了一个“便宜货”:他给哥特弗莱德支付的工资从未超过行业内平均最低水平。哥特弗莱德来到这家事务所的时候,里面只有一个愚蠢的老头和他的笨老婆,还有一个打字员——我。1949年这位律师离开的时候,事务所已经拥有一间整洁的大办公室,合作伙伴也很多,生意非常成功,还有一个秘书和打字员的专用房间……每一件都是哥特弗莱德一个人完成的。

不在事务所工作的时候,哥特弗莱德就在给他的维也纳女人帮忙,把脏衣服放入机器前加以“擦拭”——这种做法肯定已经过时了。他并没有与她坠入情网,因为他爱的是玛格丽特·摩根,然而他们两个人之间却存在着男女关系,而且还在计划着要把她嫁出去。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我对这个冷心肠的事儿感到不可思议,哥特弗莱德却不止一次地驳斥我说:“对于不清楚的事情,你得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你们这些殖民地小妞什么都不懂,对生活一无所知。米兹(化名)再不是年轻少女了,她得有个丈夫,得找个英国皇家空军的军官,这样也就有保障了。”事情确实如他说的那样发生了——她嫁给了一位正派亲切的空军中校,他像一头年轻的拉布拉多犬,爱极了她。她跟他一起回了英格兰。之后呢?

南罗得西亚的每个难民都干得很出色,按现在的话来讲,他们是“成功的移民”。几年前我收到了一封来信,并试着从上面的签名加以回忆,“您还记得……”暂且把这个女人叫成“尼娜”吧。当时,不少聪明漂亮的难民女孩都参加了左翼俱乐部的会议,她就是其中的一个。“我不能成为一名共产党人,”尼娜说,“我是民主社会主义者。”(在当时,这一名词背后蕴含着太多的政治色彩。)来拜访我家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个妇人,她衣着华贵,打扮得非常时髦,戴满了金饰。当被我问到是否回想过以前的左翼俱乐部会议时,她在努力回忆着。她对我说,她挣了许多钱,从南罗得西亚获益良多,可她不准备在黑人政府下生活,打算离开去澳大利亚。

离开弗兰克和孩子们后,我没过多久就生病了。“睡眠不足、只以炸薯条和花生为食的人是会牺牲掉健康的,”人们这样说起时,我立刻就表示了赞同。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自己生病的真正缘由。我需要睡觉,需要把自己全然地投入梦境。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我也许会日以继夜地在小镇里忙碌,看上去就是一个自信精干的女人。可实际上呢,此时的我睡眠严重不足……随着不断地攀升,脚下的梯子在一级级瓦解……我在参加毫无准备的考试……站在舞台上,帷幕即将拉开,可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台词……飞翔的梦境如此愉快,可却让我焦心苦虑,这是因为才刚一飞入空中,我就意识到了自己在飞翔,于是又被打落到了地面。闭眼的那一刻,我似乎置身在了深谷和沟壑的顶端,那只远古的冷血蜥蜴几乎已经石化,即将失去生命,它正用灰蒙的眼睛冰冷地凝视着我。这个时候,家里的农场已经卖掉,我的父母正准备搬到镇子里来。在我的梦境中,那座老房子正在崩塌,白蚁和蛀虫在将它拆毁,屋顶正从老旧的椽子上滑落到刚被林火烧黑的土地上的灰堆中。梦境向来以我为友,其间充满了信息和警告。他们百般地坚持认为,我之所以如此不开心是因为我丢下的宝宝,我的父亲——有什么稀奇?——我的母亲,还有就是因为尽管很想有时间去写作,可我却看不到自己何时才能如愿以偿。

我喜欢独处,为此不得不跟可怜孤独的女房东抗衡,当然还有我的母亲。每天下班后,同志们都会来看我。只要是离开了军营,皇家空军的男人们就会登门造访。我的女房东看到我有这么多访客觉得很不错,可她同时也在怀疑,要是知道我的房间里挤满了男人,我母亲会怎么想。

那时候,跟我们组织沾边的姑娘都已经被皇家空军的男人们求了婚。我的高尚品格在持续削弱我的常识判断力:我和其他女人压根就没想过,来自战前英格兰赤贫之中的可怜男人们,竟然会想娶享有特权的殖民地姑娘们为妻。哥特弗莱德指出这点的时候,我对他愤世嫉俗的语气感到非常震惊,事实上那已经超出了一般程度。我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怀抱着同志般的感情,大多数时候都相亲相爱,我们生活在这一片想象的土地上,这里充满了无限可能。愤世嫉俗,或者“理想主义”,实在很难让人们对事情的进展有一个正确的认识。

作品简介:

本书是莱辛自传的第一本,记录了她从1919年出生到1949年等待回到英国之间的三十年人生。这期间,莱辛经历了原生家庭生活的苦涩,儿时徜徉非洲大地的欢乐,早早辍学到社会闯荡的风风雨雨,频繁失败的婚姻,文学创作以及政治运动的起起落落。

她以一种痛楚却决绝的语气,还原了自己前半部分的人生,同时也深刻地剖析了自我,对身边现象做了自我的解读。本书语言真实,情感充沛,是透视文学大师心路历程的绝佳读本。

作者:多丽丝·莱辛

翻译:宝静雅

标签:多丽丝·莱辛刻骨铭心莱辛自传英国传记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最热门章节:
1212203194185176167158149131012
更多『传记回忆』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