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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_16

多丽丝·莱辛
传记回忆
总共21章(已完结

刻骨铭心·莱辛自传(1919-1949) 精彩片段:

16

这场战争将全世界都卷入了进去,不同的人也都有了不同的体验。那么,这些人可能会拥有什么样的共同点呢?身为士兵,可能会在意大利、缅甸或斯大林格勒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难民、战俘、被铁蹄或蹂躏或征服的平民也都经历着各自的体验。与此同时,距离战场数几千英里之远的人们难道就在安全距离外观望吗?没错,他们确实拥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大家全都处于活跃和纷乱的状态中,都在跟他人相抵触,即便彼此可能并没有机会见面。回首往昔,我的第一观感就是,“人们不大可能与彼此产生冲突”。这会让我立刻觉得兴高采烈、充满能量。那么,当时的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吗?答案是肯定的,而且发生频率也很高。

不过,记忆向来是伟大的喜剧编剧。数十年过后,那件在曾经令人感到痛苦甚至恐惧的事情很可能只会让人感到愚蠢。我只能提醒自己,这些以幽默方式描述的论据或事件很可能会以身体暴力来收尾。我在怀疑,我的好友马克是否真的会攻击我的另一位好友阿比,只因为后者将其称为典型的知识分子?(人们又不禁要问,那么他们当时究竟为何打斗呢?)苏联科学家李森科是斯大林的门徒,继承了其后天习得的性格特征(“路线”要求与命题相一致)。我不敢相信,在同这位科学家相关的一场讲座上,就因为一群“托派分子”对“路线”发出了挑战,结果导致大厅之外发生了暴力事件,两位年轻人被带到了急诊室。我也不敢相信,吉恩(一名伦敦的共产党人)宁可完全放弃脱离政治也不愿跟开普敦的玛丽亚共处一室,原因竟然是玛丽亚曾说,所有在南非的白人家族“血统”里都有黑人的印记,吉恩指责她带有种族偏见。(遭到反对的只是“血统”这一用词,而不是事实本身。)

成熟也许就意味着一个人懂得了以耸肩和微笑应答,但只有时光的生硬摩擦才会推波助澜。对当时的我们而言,似乎库尔特和以斯帖的结合都是一场超现实的战争范例,甚至连对他们的拜访都成为了一种提醒,因为尽管以斯帖的花园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天堂,可从那儿却能够望见附近皇家空军军营的高大围墙。在看到那处围墙时,每个人的心脏都难免要紧缩一下。要知道,我们的围墙大多低矮且杂乱,要么用铁丝缠绕在就近的树上(用剪下来的橡皮轮胎遮盖),要么就绑在粗糙的树桩上。可这种围墙却完全不同,其做工相当严谨。把目光投向它的时候,你难免要联想到非洲大陆上的其他空军军营,想到在那围墙之后遭到监视的那些身着灰蓝色制服的男人,他们中没有几个人是情愿来到这儿的。看到它,你也会不得不想起战争。

索尔兹伯里周边曾有许多郊区遭到匆忙遗弃,后来在战争期间却迅速地发展成了小镇。这处新郊就是其中之一,它突兀地矗立在非洲大草原上,正在迅速地交织着街巷,主路旁有一条狭窄的柏油道路,它的路况很差,通往乌姆塔利的方向。这处郊区看起来太过简易,就像临时搭建起来的营地一样。当我1956年开车路过这里时,那些价格便宜的小房子都已经被围在了花园里。在刚建成的时候,这些盒装的房子都成排地伫立在铁丝围成的栅栏里,它们的周围是荒芜的生土。主路旁是栅栏的弃物和建筑废墟,从转弯的那刻开始,你几乎马上就会看到一座色彩斑斓的花园,包裹在铁栅栏里的它就好像花束一样,这里坐落着以斯帖和库尔特的房子。通向那座房子的红砖小路非常干净,马齿苋和百里香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玫瑰、紫雪花、美人蕉、茉莉和夹竹桃更是团簇成堆。前方的游廊只能隐约望见,它的台阶上摆满了植物盆栽,木椽上悬挂着门帘似的蕨子。这儿的住房全都一个模样,内部都有两个屋子,前后屋子分别是客厅和卧室,再后面还有个小厨房,它紧挨着一个迷你游廊。房屋前面的游廊宽阔成荫,简直可以算作第三个房间。客厅摆件齐全,桌椅都是土著人的手艺,地板上面铺着芦席,印花大窗帘上写着“英格兰,英国”。每个平面上几乎都摆放着一瓶瓶优雅的花朵。屋内的墙壁上挂着英国水彩画,还有从维也纳的画廊里弄来的布勒哲尔画作的复制品。

以斯帖是花园的主人,她在清晨上班前和晚上下班后都会打理一下花园。当我们去拜访她,站在砖路上的时候,只见花园深处一阵扰动过后,以斯帖从波浪般的绿色草甸中站起了身,身旁的花朵在左右摇曳。“哦,真高兴你们能来,请进吧。”她面带微笑,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接过一只稳住她的手,嘴里表达着感谢,说这是自己最需要的帮助。她先上了游廊的台阶,呼唤着“先令,请给我们来些茶”。听到她的话,库尔特的责备声已经响起:“亲爱的以斯帖,请叫对他的名字吧。”

“真抱歉,”她轻轻地说,“我总是记不住。”在悬垂着绿色蕨子叶的游廊里,这个漂亮纤弱的英国女人正笔直地站着,衣着得体,戴着一副厚重的园艺手套。她一边踏着轻盈的步子迈入了房间,一边说着:“瞧呀,亲爱的,我们有客人来了。”

库尔特正坐在一张椅子里沉思,这椅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身形很高,身材结实却不肥胖,肤色深,有些像绿色或铜色。他的身体曲线柔滑,面色沉重,脸颊长,长着一个宽厚的扁鼻子,厚重的眉骨下是一对专注的黑色小眼珠。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难看的脑壳显露出了形状。尽管外貌难看,他却很有些吸引力。他在维也纳出生和长大。虽然他本人不太认同,不过我们却一致认为他的祖先里必定有蒙古人。那个年代的人们可能会说:“某某人一定有蒙古血统。”当然前提是他们并非“进步人士”。这是因为我们这些进步人士还尚未用“基因”一词来替代“血统”,这也给讨论带来了不少困难。以斯帖自然不会有什么困扰,因为她对政治没什么兴趣。她会带着沉静却深情的笑容,朝丈夫若有所思地说道:“想想看,蒙古人在你们的土地上可是入侵了好几个世纪呢!所以有蒙古血统的人肯定少不了,就像你、我和维京人这样。”

“以斯帖,别用‘血统’那个词,求你了。”

“为什么呢?”

“是希特勒。”他咕哝了一声,悲切的目光凝视着她,眼里充满了故事。对于这样的目光,她向来都敢于迎视。“可我并不是希特勒,对吗?”她会这么说。

以斯帖来自英国的乡村小镇。如果说她有什么敌人或对手,那一定就是库尔特,反之亦然。一个轻松活泼、明白事理,一个面容沉重、饱经折磨——任谁瞧见了这一对儿都势必会感叹造物主的不可思议。以斯帖做着一份老师的工作,可生活却捉襟见肘,这是因为她把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还在故土的病弱母亲。库尔特并没有得到一份更好的工作,他在公共工程部任职。作为一位博士,他一直在准备应对希特勒对欧洲施加的残酷暴行。倘若没有发生战争,他的人生肯定是要在大学或报业中度过的,他也会在咖啡馆里跟人谈天说地。事实上,从十二岁开始,他大多时候都在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言蔽之,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在当时来说,“知识分子”这个词汇可要比平常更能令人动容。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够吸引到我们这些不成熟的南罗得西亚人,那就是这些难民每时每刻都在谈论政治和意识形态。虽然我们这些人,尤其是农区的人也都在谈论政治,可我们却从未想到过政府的反常行为,也没想到过公司会掺进政治里。在他们看来,这些移民在思想上的忠诚至关重要。他们将自己那未被我们知晓的身份全都对我们说了出来。“瞧,我是一个相信弗洛伊德的人。”“我信仰马克思和列宁主义。”“第三帝国!”“青年!”这些人从未停止过讨论和争吵,他们的报复活动秘密且倨傲,有时也会布满血腥。

哥特弗莱德说,库尔特不过是一个知识分子,他所受的真正教育不过是来自维也纳咖啡馆里的那些言谈,等后来住进维也纳的公社和理想型集体以后,他所遵从的意识想法则来自某个接过弗洛伊德衣钵的心理学天才。每次在与人交谈,确切地说是在演独角戏的时候,库尔特总能提起他在公社里度过的那些岁月。坐在椅子里的时候,他会把身体向前倾出,似乎像是要急迫地抓住某个还未明朗的想法,不过他却只能被自己的骨骼、躯体和物质生活的负担压制在这个极其易损的无关痛痒的椅子里。他的思想绝不在我们的层次范围左右——哪可能会在呢?要知道他这个人所追求的是某个一旦抓住就可以永远持有的真理,如同抓住了大头针晃动的末端一样。“别动!我已经告诉过你,不是吗?”库尔特是个无法静坐不动的人,他坐着的时候总要抖来抖去,一边顿足,一边还会用手指叩击椅臂。

“你必须要明白!我们已经成功了!这是重点!过去那些年我们都在过着理想的生活,同志们的生活!名副其实的同志们!”说到这里,他会用责备的目光看一眼哥特弗莱德,或是其他任何一位刚好就在附近的共产党人典范。“我们分享一切,一切!除了衣服之外,我们没有任何私人物品。我们可以拥有一件夹克、一条裤子、两件衬衫、一套运动衫和一些内衣,这就是全部东西。我们还分享食物、金钱和书籍。”说到这儿,他会从容地递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扬扬得意的眼神。

作品简介:

本书是莱辛自传的第一本,记录了她从1919年出生到1949年等待回到英国之间的三十年人生。这期间,莱辛经历了原生家庭生活的苦涩,儿时徜徉非洲大地的欢乐,早早辍学到社会闯荡的风风雨雨,频繁失败的婚姻,文学创作以及政治运动的起起落落。

她以一种痛楚却决绝的语气,还原了自己前半部分的人生,同时也深刻地剖析了自我,对身边现象做了自我的解读。本书语言真实,情感充沛,是透视文学大师心路历程的绝佳读本。

作者:多丽丝·莱辛

翻译:宝静雅

标签:多丽丝·莱辛刻骨铭心莱辛自传英国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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